車簾被蕭逸塵一把掀開。
沐瑤正安然坐在軟墊上,面前的棋盤上,黑白子交錯。
她看了一天的戰(zhàn)局,此刻臉上卻無半分焦躁,仿佛城外那片尸山血海,與她毫無關(guān)系。
蕭逸塵一進來,她便放下了手中的棋子,似乎早就等著他了。
“王爺看樣子,攻城不順?”
蕭逸塵沒有回答,只是走到她面前,胸膛劇烈起伏。
他想質(zhì)問,想咆哮,可話到嘴邊,卻只剩下無盡的干澀。
“我……”
蕭逸塵張了張嘴,喉嚨里像是堵了一塊烙鐵。
許久,他終于垂下了那高傲的頭顱,對著眼前這個他曾經(jīng)無比厭惡的女人,用一種近乎哀求的口吻,艱難地吐出了幾個字。
“我沒這么打過仗。”
“我不會了。”
“懇請……王妃賜教。”
車廂內(nèi),安靜得能聽到彼此的呼吸。
沐瑤看著他,看著這個終于肯徹底低下頭的男人,臉上沒有半分得意的神情,只有一種理所當然的平靜。
她早就知道,他會來。
“戰(zhàn)術(shù)很簡單。”沐瑤重新拿起一枚棋子,在棋盤上輕輕一點,仿佛點在了戰(zhàn)場的要害。
“首先,解決后顧之憂。”
“派出五萬精兵,即刻出發(fā),不惜一切代價,將張烈那二十萬追兵,堵死在兩百里外的砂河。”
轟!
蕭逸塵的大腦,仿佛有驚雷炸響。
他猛地抬起頭,用一種看瘋子的表情看著沐瑤。
“你說什么?砂河?”
他幾乎是吼出來的。
“張烈的追兵,距離砂河已不足百里!他們一日之內(nèi)便可趕到!”
“我們的大軍距離砂河足足兩百里!怎么可能趕在他們前面!就算趕到了,也成了疲憊之師,拿什么去阻擊二十萬大軍?用人命去填嗎?”
“我不管他們怎么趕過去。”沐瑤的回答,輕描淡寫,卻帶著一種不容反駁的冷酷。
“我也不管他們用什么方法阻擊。”
“我只要結(jié)果。”
“張烈的軍隊,一步都不能越過砂河。”
蕭逸塵被她這番話噎得心臟都在抽痛。
他發(fā)現(xiàn)自己每一次和這個女人對話,都是一種折磨。
她的戰(zhàn)術(shù),從來不考慮可行性,只考慮結(jié)果。
“好……就算我們能堵住張烈。”蕭逸塵咬著牙,強迫自己冷靜下來:“那慶州呢?城里那個家伙,是個防守的天才!我們根本攻不進去!”
“那就讓他出來。”沐瑤慢條斯理地說道。
“讓他出來?”蕭逸塵徹底懵了。
“沒錯。”沐瑤看著他:“你,鎮(zhèn)北王蕭逸塵,親自去城下罵陣。”
“看看城里那位守將,敢不敢出來與你單挑。”
蕭逸塵的腦子已經(jīng)完全無法轉(zhuǎn)動了。
罵陣?單挑?
這是什么戰(zhàn)術(shù)?街頭混混打架嗎?
“敢又如何?不敢又如何?”他下意識地問。
“他敢出來,自然最好。”沐瑤的指尖在棋盤上滑動:“你打敗他,敵軍士氣必然崩潰,我們趁勢攻城,事半功倍。”
“他若是不敢,也無所謂。”
“你的主要目的,是吸引城頭所有人的注意力。”
“在你罵陣的時候,將我們的主攻方向,從正面,轉(zhuǎn)移到防御最薄弱的側(cè)翼。”
“等你把動靜鬧得足夠大,側(cè)翼的軍隊準備就緒,便立刻發(fā)起猛攻。”
“打他一個措手不及。”
蕭逸塵聽得心驚肉跳,他抓住了計劃里的又一個巨大漏洞。
“那要是……要是他反應(yīng)過來了怎么辦?”
“反應(yīng)過來,再說反應(yīng)過來的話。”沐瑤終于抬起頭,看著他那張寫滿了驚惶與不安的臉。
“王爺,我又不是什么軍神,能算無遺策。”
“我能想到的,也就這些了。”
她攤了攤手,一副“我也沒辦法”的模樣。
蕭逸塵徹底沒話說了。
他還能說什么?
他沒有更好的法子,甚至連一個像樣的法子都想不出來。
而這個女人,總能在他最絕望的時候,拋出一個匪夷所思,卻又似乎藏著一線生機的瘋狂計劃。
這一路走來,哪一次不是這樣?
他已經(jīng)沒得選了。
從他決定起兵的那一刻起,他就已經(jīng)成了一個被她牽著線的木偶。
許久,他才從牙縫里擠出一道命令。
“……好。”
“就按王妃說的辦。”
他一言不發(fā),猛地轉(zhuǎn)身,沖出了馬車。
帥帳前的空地上,死一般的寂靜。
所有將領(lǐng)都看著從馬車里沖出來的蕭逸塵,看著他那張燃燒著瘋狂的臉。
“傳令龐萬里!”蕭逸塵的聲音嘶啞,卻帶著一股不容置喙的決絕。
龐萬里心頭一跳,立刻出列。“末將在!”
“命你親率五萬精兵,即刻出發(fā)!不計任何代價,天亮之前,必須將張烈的大軍,給本王死死釘在砂河一線!”
轟!
這個命令,讓所有將領(lǐng)的大腦,瞬間一片空白。
“王爺!”龐萬里失聲喊了出來:“不可啊!砂河距離我軍兩百里,張烈離那里不足百里!我們怎么可能趕在他們前面?就算趕到了,弟兄們也成了疲憊之師,如何抵擋二十萬大軍的沖擊?這不是去阻擊,這是去送死啊!”
“送死,也要去!”蕭逸塵的咆哮聲,震得所有人耳朵嗡嗡作響:“這是軍令!本王只要結(jié)果!張烈的軍隊,一步都不能越過砂河!”
龐萬里看著蕭逸塵那雙赤紅的眼睛,所有勸諫的話都堵在了喉嚨里。
他知道,王爺已經(jīng)瘋了。
或者說,是被那個女人逼瘋了。
許久,他重重地單膝跪地,盔甲與地面碰撞,發(fā)出一聲悶響。
“末將……領(lǐng)命!”
蕭逸塵沒有再看他,視線轉(zhuǎn)向了林殊。
“林殊!”
“末將在!”劫后余生的林殊立刻站了出來。
“你率領(lǐng)所有騎兵,隨我來!”
說完,蕭逸塵翻身上了一匹戰(zhàn)馬,沒有再做任何解釋,徑直朝著慶州城的方向,疾馳而去。
林殊和殘存的騎兵將領(lǐng)們面面相覷,最終只能咬著牙,集結(jié)部隊,跟了上去。
龐萬里看著蕭逸塵的背影,又看了一眼那輛安靜的馬車,臉上滿是悲壯。
他站起身,對著身后同樣面如死灰的將領(lǐng)們,吼出了那道奔赴死地的命令。
“點兵!出發(fā)!”
……
慶州城下。
蕭逸塵勒住韁繩,獨自一人,立馬于陣前。
在他的身后,是近十萬黑壓壓的騎兵,沉默如鐵。
他看著前方那座在兩天攻防戰(zhàn)中已經(jīng)顯得有些殘破,卻依舊頑強屹立的城池,胸中翻涌著一股他自己也說不清的情緒。
是屈辱,是瘋狂,也是一絲病態(tài)的期待。
他舉起手中的長劍,用盡全身的力氣,吼聲傳遍了整個戰(zhàn)場。
“城上的守將聽著!”
“我乃鎮(zhèn)北王蕭逸塵!”
“藏頭露尾算什么英雄好漢!可敢出城與我一戰(zhàn)!”
他的聲音,在空曠的戰(zhàn)場上回蕩,清晰地傳到了城樓上每一個人的耳朵里。
城頭之上,瞬間一片嘩然。
鎮(zhèn)北王蕭逸塵,親自下場叫陣?
這可是天下公認的武功第一人!
陳慶之站在城樓上,看著城下那個孤零零的身影,眉頭輕輕蹙起。
“侯爺,不可!”身旁的副將第一個反應(yīng)過來,急忙勸阻:“蕭逸塵這是在行激將法!他武功蓋世,天下無雙,您是三軍主帥,萬金之軀,何必與他一介武夫去爭這匹夫之勇?”
“是啊侯爺!”另一名將領(lǐng)也附和道:“我們據(jù)城而守,優(yōu)勢在我。他攻不進來,自然會退。我們沒必要冒這個風(fēng)險。”
“拒戰(zhàn),并不會影響我軍士氣。畢竟,對手是蕭逸塵,您不應(yīng)戰(zhàn),弟兄們都能理解。可您要是萬一……那對我軍的打擊,將是毀滅性的!”
副將的話,說得合情合理。
在場的將領(lǐng)們紛紛點頭,所有人都認為,這根本是一場不需要考慮的挑戰(zhàn)。
贏了,只是錦上添花。
輸了,就是萬劫不復(fù)。
陳慶之聽著眾人的勸說,臉上那溫和的笑意,卻慢慢收斂了。
他轉(zhuǎn)過頭,看著自己這些為他著想的部下。
“哦?”
他緩緩開口,語調(diào)平淡,卻讓周圍瞬間安靜了下來。
“在你們所有人看來,我陳慶之,就一定會輸給他蕭逸塵?”
一句話,讓所有將領(lǐng)都愣在了原地。
副將張了張嘴,急忙解釋:“侯爺,末將絕無此意!只是……只是那蕭逸塵兇名在外……”
他們都麻了。
他們只知道自家侯爺用兵如神,調(diào)度精妙,是個天生的帥才。
可他們誰也沒見過侯爺真正出手啊!
武安侯府向來低調(diào),陳慶之更是溫潤如玉,與世無爭的模樣。
誰能把他和那個殺神一般的鎮(zhèn)北王聯(lián)系在一起?
陳慶之沒有再理會他們。
他的視線,越過城垛,落在了遠處那個持劍而立的身影上。
兩天兩夜的血戰(zhàn),他麾下的守軍,傷亡同樣慘重。
雖然暫時擋住了鎮(zhèn)北軍的攻勢,但他心里清楚,這不過是強弩之末。
鎮(zhèn)北軍的兵力遠勝于他,士氣也未曾崩潰。
再這么耗下去,慶州城破,只是時間問題。
眼下,蕭逸塵親自出城叫陣,這或許是唯一的破局之法。
擊敗他。
當著兩軍陣前,擊敗這個不敗的戰(zhàn)神。
這對鎮(zhèn)北軍的士氣,將是摧毀性的打擊。
而對自己這邊,則是逆轉(zhuǎn)乾坤的強心劑。
風(fēng)險巨大,但收益,同樣巨大。
更何況……
陳慶之的手,下意識地撫上了懷中那枚溫潤的暖玉。
蕭逸塵。
那個女人的夫君。
雖然她嫁給他三年,他卻對她不聞不問,視若無物。
若是自己能在這里,將他擊敗,將他踩在腳下。
沐瑤……
你會不會,因此而高看我一眼?
這個念頭,在他的腦海里瘋狂滋生。
他不知道沐瑤就在蕭逸塵的軍中,更不知道這場驚天動地的謀反,從一開始就是由那個他心心念念的女人一手策劃。
他只知道,這是一個機會。
一個向她證明,自己比蕭逸塵更強的機會。
“侯爺三思啊!”副將還在苦苦相勸。
陳慶之卻笑了。
他轉(zhuǎn)過身,拍了拍副將的肩膀。
“我意已決。”
他看著一張張寫滿了擔(dān)憂和不解的臉,緩緩說出了一句讓所有人都心神巨震的話。
“天下第一?”
“今天,也該換個人來當當了。”
說完,他不再給任何人勸說的機會,大步走向城樓的階梯。
“傳我將令!”
“打開城門!”
他的聲音不大,卻帶著一股不容反駁的威嚴。
副將和一眾將領(lǐng),徹底僵在了原地。
他們看著陳慶之那并不算魁梧,卻異常堅定的背影,腦子里一片空白。
侯爺,他不是在開玩笑。
他是真的,要去和蕭逸塵單挑!
“侯爺!”副將追了上去,聲音都在發(fā)顫。
陳慶之停下腳步,回頭看了他一眼。
“取我的槍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