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了。
武安侯府內,一片死寂。
陳慶之獨自坐在帥案后,面前的燭火搖曳,將他的影子拉得忽長忽短。
梅園中的每一句話,每一個字,都像烙印一般,深深地刻在他的腦海里,反復灼燒著他。
是我沐瑤,要反了他蕭家的天下。
我要把這天下,把所有人的命,都掌握在我自己手里。
換一個天下,換一種活法。
瘋了。
這個女人,徹底瘋了。
可他,卻無法將這些話從腦子里驅趕出去。
二十一年來,他所接受的教育,所信奉的道義,都在今夜,被那個女人用最平靜的口吻,撕得粉碎。
忠君,愛國,社稷,蒼生……這些他曾經以為重于泰山的東西,在她的“我要活著”面前,竟顯得如此蒼白。
殉葬。
這兩個字,像兩根毒刺,扎進了他的心臟。
他只知道她嫁得不好,受了委屈,卻從未想過,從她踏入王府的那一刻起,一把無形的刀,就懸在她的頭頂。
蕭逸塵若死,她便要陪葬。
何其荒謬!何其不公!
陳慶之的手撫上胸口,那里還藏著三年前她遠嫁時,他送出的那枚平安扣。
他祝她幸福。
可她得到的,卻是冷落,是無視,是活在死亡陰影下的三年。
現在,她不想再忍了。
她要掀了這張桌子,砸爛這個吃人的規矩。
而自己呢?
是該維護這張腐朽的桌子,將她拿下,去換那份所謂的功名利祿?
還是……幫她一起,把這該死的天,給捅個窟窿?
一夜未眠。
窗外的天色,由墨黑轉為魚肚白,再到天光大亮。
陳慶之依舊坐在那里,一動不動,像一尊沒有生命的雕像。
“咚!咚!咚!”
沉悶而急促的戰鼓聲,猛地從城外傳來,打破了慶州城一夜的寧靜。
“侯爺!侯爺!不好了!”
副將連滾帶爬地沖進帥府,臉上滿是驚惶。
“鎮北軍……鎮北軍又開始攻城了!”
鼓聲,喊殺聲,金鐵交鳴聲,從四面八方涌來,匯成一股巨大的聲浪,沖擊著整座帥府。
帥案后的陳慶之,終于動了。
他緩緩抬起頭,布滿血絲的雙眼,看向門口的副將。
那平靜的反應,讓副將后面的話,全都堵在了喉嚨里。
侯爺他……怎么一點都不著急?
陳慶之站起身,一夜未動的身體,發出了輕微的骨骼脆響。
“你們,都出去。”
他的嗓音有些沙啞,卻帶著一股不容反駁的命令。
“侯爺?”
副將愣住了。
大敵當前,主帥竟然要把所有人都趕出去?
“出去。”
陳慶之重復了一遍,沒有再看他。
副將張了張嘴,還想再勸,可看著陳慶之那張毫無表情的臉,終究還是一個字都沒說出來。
他帶著滿腹的疑惑與不安,將所有人都帶了出去,并關上了帥府的大門。
喧囂的戰火聲,被隔絕在外。
屋內,再次恢復了死一般的寂靜。
陳慶之走到窗邊,推開窗戶,看著遠處城墻上空彌漫的硝煙。
他想起了三年前。
也是這樣一個春天,圣旨賜婚的消息傳遍京城。
他等在首輔府外,等了整整一夜,只為見她一面。
可他等到了,卻什么都不敢說,什么都不敢做。
他只能眼睜睜地看著她登上遠嫁北境的馬車,只能將一枚平安扣塞進她的手里,說一句蒼白無力的“祝你幸福”。
他恨蕭逸塵,更恨自己的懦弱。
因為猶豫,因為不敢,他錯過了她。
一錯,便是三年。
這三年里,他將所有的不甘與思念,都化作了練武場上的汗水。
他拼命地練槍,拼命地變強,只為有朝一日,能有資格站在她的面前。
可他變強了,又有什么用?
她依舊是鎮北王妃,他依舊是武安侯。
一道君臣的枷鎖,一道倫理的鴻溝,將他們隔絕在兩個世界。
直到昨天。
她親手遞給了他一把鑰匙。
一把可以打碎所有枷鎖,跨越所有鴻溝的鑰匙。
她說,換一個天下,換一種活法。
陳慶之緩緩閉上眼睛。
腦海中,浮現出她站在梅林中,說出那句“我要反”時的模樣。
那不是瘋狂,不是戲言。
那是一種掙脫了所有束縛,要將命運牢牢握在自己手中的決絕。
她已經走在了那條路上。
而自己,還要繼續留在這片腐朽的泥潭里,做那個猶豫不決的懦夫嗎?
不。
不能再錯了。
這一次,他不想再錯過了。
陳慶之猛地睜開眼睛,所有的迷茫與掙扎,在這一刻,盡數褪去。
他轉身,大步走向一旁的甲胄架。
那里,掛著他父親留下的,象征著武安侯榮耀的白袍銀甲。
他伸出手,動作沉穩地,取下頭盔。
然后是護心鏡,是肩甲,是臂鎧……
他一件一件地,將冰冷的甲胄穿在身上。
每一個動作,都帶著一種前所未有的鄭重。
當他系上最后一條甲絳,將那身代表著忠誠與榮耀的白袍銀甲,完整地穿在身上時,整個人的氣質,都變了。
那個溫潤靦腆的小侯爺,消失了。
取而代之的,是一個即將奔赴戰場的戰士。
他要去打一場仗。
一場不為皇帝,不為天下,只為那個女人的仗。
陳慶之走到帥案前,拿起那桿靠在墻角的銀槍。
槍身冰冷,一如他此刻的心。
他推開帥府的大門,走了出去。
門外,副將和一眾將領正焦急地等候著,看到他出來,立刻圍了上來。
“侯爺,您總算出來了!城南快頂不住了!”
“侯爺,快下令吧!”
然而,當他們看清陳慶之的模樣時,所有人的聲音都戛然而止。
侯爺他……
他穿上了戰甲。
他拿起了長槍。
他那張俊朗的臉上,沒有任何表情,卻帶著一股山雨欲來的壓迫感。
那不是要去指揮戰斗。
那是,要親自上陣殺敵。
副將的心,猛地一沉。
“侯爺,您……”
陳慶之沒有理會他們,徑直從他們中間穿過,朝著府門外走去。
他的步伐不快,卻異常堅定,每一步,都像是踩在了所有人的心上。
“備馬。”
……
慶州城外,殺聲震天。
蕭逸塵立馬于山坡之上,遠遠望著那座被戰火籠罩的堅城。
這已經是攻城的第三日。
戰鼓聲、喊殺聲、兵器碰撞的哀鳴,交織成一片令人心悸的喧囂。
可這一切,都無法壓下他內心的煩躁。
他控制不住地,一次又一次將視線投向不遠處那輛奢華的馬車。
車簾緊閉,安靜得仿佛與這片喧囂的戰場處于兩個世界。
那個女人,就在里面。
她此刻在做什么?
是在悠閑地品茶,還是在擺弄那該死的棋盤?
蕭逸塵的胸口一陣發堵。
昨夜梅園中的一幕幕,如同夢魘,在他腦海中反復上演。
時間一點一滴地流逝。
山坡下的攻城戰,陷入了焦灼。
鎮北軍的將士們悍不畏死,一次次沖向城頭,又一次次被打了回來。
蕭逸塵看著那慘烈的戰況,內心的煩躁愈發濃烈。
他終究是沒忍住,撥轉馬頭,朝著那輛馬車走去。
鬼面親兵如同雕塑,將馬車護得滴水不漏。
蕭逸塵在車前勒住韁繩,強行壓下心頭的亂麻,用公事公辦的口吻開口。
“還要打到什么時候?”
車廂內,一片寂靜。
就在蕭逸塵以為她不會回答,準備轉身離開時,那道清冷的女聲才慢悠悠地傳了出來。
“等。”
一個字。
就一個字。
蕭逸塵差點一口氣沒上來。
等?
等什么?
等他鎮北軍的弟兄們都死光嗎?
他強忍著掀開車簾把那個女人揪出來的沖動,從牙縫里擠出幾個字。
“他若是不降呢?”
“不降,就打。”
車內的回答,依舊是那副理所當然的平靜。
這天,沒法聊了。
蕭逸塵覺得自己再跟她說一句話,可能會被活活氣死。
他猛地一拉韁繩,正欲離開,城墻的方向卻突然傳來一陣異樣的騷動。
喧囂的喊殺聲,竟然詭異地平息了下去。
“怎么回事?”
蕭逸塵一愣,立刻看向城頭。
只見城墻上,原本還在拼死抵抗的慶州守軍,此刻都停下了動作,一個個伸長了脖子,朝著城內某個方向望去。
鎮北軍的將士們也發現了異常,攻勢緩了下來。
整個戰場,陷入了一種詭異的寂靜。
就在這時,慶州那扇緊閉了三日的厚重城門,發出了“嘎吱——”一聲沉悶的巨響。
所有人的視線,瞬間被吸引了過去。
在數十萬道目光的注視下,城門,緩緩地打開了。
一騎白馬,從門洞中,不疾不徐地走了出來。
馬上之人,一襲白袍銀甲,身姿挺拔如松。
正是武安侯,陳慶之。
他的手中,沒有提那桿銀槍,而是高高舉著一面……白旗。
蕭逸塵整個人都定在了原地。
他身后的龐萬里等一眾將領,也全都傻了。
投降了?
陳慶之竟然投降了?
這怎么可能!
明明慶州守軍還占著優勢,他們完全可以再守十天半個月。
這個時候投降,圖什么?
城樓上,那些還在浴血奮戰的慶州守軍,更是集體懵了。
他們想不明白。
他們的主帥,那個昨日還在陣前逼退了鎮北王的武安侯,為什么要在他們即將打退敵人進攻的時候,舉起白旗?
“侯爺!您這是做什么!”
“侯爺!我們還能打啊!”
城頭上傳來守軍將領們不敢置信的嘶吼。
陳慶之充耳不聞。
他獨自一人,騎著白馬,緩緩行至兩軍陣前。
他勒住戰馬,環視了一圈自己那些滿臉錯愕的部下,又看了一眼對面同樣震驚的鎮北軍。
最后,他的視線,落在了山坡上那輛安靜的馬車上。
他舉起手中的白旗,用盡全身的力氣,高聲喊道。
那聲音,響徹整個戰場。
“今上昏聵,受奸臣蒙蔽!不辨忠奸,枉殺功臣!”
“國將不國,社稷危殆!”
“我陳慶之,愿追隨鎮北王,入皇城,清君側,靖國難!”
一番話,擲地有聲。
每一個字,都像一顆驚雷,在所有人耳邊炸響。
短暫的死寂之后,鎮北軍的陣營中,爆發出了一陣驚天動地的歡呼!
“武安侯威武!”
“清君側!靖國難!”
“清君側!靖國難!”
山呼海嘯般的聲浪,席卷了整片原野。
蕭逸塵看著那個白馬銀袍的身影,看著那張寫滿了決絕的臉,內心五味雜陳。
巨大的喜悅沖擊著他的大腦。
慶州,拿下了。
兵不血刃地拿下了!
可這喜悅之中,又夾雜著一股說不清的憋悶。
他知道,陳慶之會投降,不是因為他蕭逸塵,更不是為了什么狗屁的“清君側”。
這一切,都是因為那輛馬車里的女人。
她只用了一夜,一封信,就讓一個手握十萬重兵的敵軍主將,心甘情愿地獻出了城池。
這個認知,讓蕭逸塵感到一陣深深的無力。
他猛地回頭,看向那輛馬車。
車簾被掀開一角,那個女人正靜靜地看著城下的方向。
仿佛這一切,都在她的預料之中。
不,不是仿佛。
就是。
“王爺!快下令吧!”
龐萬里沖到他身邊,激動得滿臉通紅。
蕭逸塵回過神,壓下心中復雜的情緒,高高舉起了手中的長劍。
“全軍進城!”
隨著他一聲令下,數十萬鎮北軍如同潮水一般,涌向了那座洞開的城門。
城樓上,慶州守軍看著自己的主帥已經投誠,看著黑壓壓的敵軍涌入城內,所有的抵抗意志,在這一刻,徹底瓦解。
他們紛紛丟下了手中的武器。
自此,堅守三日的慶州,宣告攻破。
鎮北軍長驅直入,距離皇城,只剩下三千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