捷報,理應是捷報。
皇城,金鑾殿內,氣氛壓抑。
蕭景南端坐于龍椅之上,手指有一下沒一下地敲擊著扶手。
他已經等了七天了。
按照他的計劃,陳慶之早已在慶州設下天羅地網,蕭逸塵那支疲敝之師,撞上去只有死路一條。
現在,他等的,就是陳慶之斬下蕭逸塵項上人頭的捷報。
殿下的文武百官,一個個噤若寒蟬,連呼吸都放輕了。
所有人都清楚,皇帝在等什么。
也清楚,那份捷報,將徹底決定大周未來的走向。
“報——”
一聲嘶啞的吶喊,從殿外傳來。
一名背插令旗的傳令兵,連滾帶爬地沖進大殿,整個人像是從水里撈出來一般,狼狽不堪。
他跪倒在地,雙手高高舉起一個蠟封的竹筒。
“八百里加急!慶州軍報!”
來了!
蕭景南身體微微前傾,臉上浮現一抹難以抑制的笑意。
身旁的太監立刻小跑下臺階,接過竹筒,恭敬地呈了上來。
蕭景南接過竹筒,并沒有立刻打開。
他享受這種時刻。
享受這種將所有人的命運,都玩弄于股掌之間的感覺。
他看了一眼殿下那些緊張的臣子,又看了一眼珠簾后那道模糊的身影。
那是慕容云歌。
他特意讓她來聽。
他要讓她親耳聽到,她那個青梅竹馬的死訊。
他要讓她徹底死了那份心。
在滿朝文武的注視下,蕭景南慢條斯理地捏碎了蠟封,抽出了里面的信紙。
他展開信紙,目光落在上面。
臉上的笑意,瞬間凝固。
下一秒,那張與蕭逸塵有七分相似的俊臉,變得鐵青。
“不可能!”
一聲怒吼,響徹整個金鑾殿。
蕭景南猛地站起身,將手中的信紙狠狠摔在地上。
“這絕不可能!”
他雙目赤紅,像一頭發怒的獅子。
殿下的百官嚇得魂不附體,齊刷刷跪了一地。
“陛下息怒!”
“息怒?”蕭景南一腳踹翻了面前的龍案,上面的奏折玉器散落一地。
“你們讓朕如何息怒!”
“慶州失守!陳慶之……陳慶之他投敵了!”
轟!
這句話,如同一道天雷,在所有人的腦海中炸響。
所有人都懵了。
武安侯陳慶之,投敵了?
這怎么可能!
他不是最忠心耿耿的嗎?皇帝不是還許諾,平叛之后,讓他自行處置鎮北王妃嗎?
他們是情敵啊!
情敵怎么會投降?
這個局面,算什么?
“誰能告訴朕!這到底是怎么回事!”
蕭景南的咆哮,在大殿中回蕩。
他想不明白。
他真的想不明白!
他為了逼反蕭逸塵,為了將他徹底鏟除,布了多大一個局。
他利用慕容云歌,誅了蕭逸塵的心。
他激化陳慶之,給了蕭逸塵致命一擊。
環環相扣,天衣無縫。
他算準了蕭逸塵的愚蠢,算準了陳慶之的癡情,算準了所有的人心。
可現在,最關鍵的一環,竟然出了問題!
他的一張底牌,就這么沒了。
整個計劃,徹底脫離了他的掌控。
為什么?
問題到底出在什么地方?
珠簾之后,慕容云歌的身體也晃了晃。
她同樣不敢相信自己聽到的。
陳慶之,那個溫潤如玉的小侯爺,竟然會投降蕭逸塵?
一股巨大的恐慌,攫住了她的心臟。
……
御書房內,一片死寂。
所有宮人都被趕了出去,只剩下蕭景南一人。
他頹然地坐在椅子上,華貴的龍袍上,還沾著剛才摔碎的茶盞留下的水漬。
金鑾殿上的暴怒過后,是深入骨髓的冰冷與不安。
他感覺自己像個小丑。
自以為掌控了一切,結果卻被現實狠狠扇了一巴掌。
一道黑影,無聲無息地出現在書房的角落里,單膝跪地。
“陛下。”
是暗衛。
蕭景南沒有回頭,聲音沙啞。
“查清楚了?”
“是。”暗衛的回答,言簡意賅。
“說。”
蕭景南從牙縫里擠出一個字。
他要知道,到底是誰,破壞了他的全盤計劃。
暗衛抬起頭,臉上沒有任何表情。
“回陛下,根據北境傳回的密報。”
“在鎮北王府,打翻毒酒,劍殺傳旨太監,撕毀圣旨的,并非鎮北王蕭逸塵。”
蕭景南的動作頓住了。
不是蕭逸塵?
那還能有誰?
那個莽夫龐萬里?他有那個膽子?
暗衛接下來的話,解答了他心中的疑惑。
也讓他如墜冰窟。
“是鎮北王妃,沐瑤。”
蕭景南的身體,僵住了。
他緩緩轉過頭,用一種看瘋子的表情看著那名暗衛。
“你說誰?”
“鎮北王妃,沐瑤。”
暗衛重復了一遍,將查到的一切,原原本本地說了出來。
“是她,在蕭逸塵準備飲毒酒時,拍飛了毒酒。”
“是她,拔劍殺了傳旨太監。”
“是她,當著所有人的面,將王府內所有姓蕭的宗親,全部控制。”
“也是她,逼著蕭逸塵,打出了‘清君側’的旗號。”
“此次南下,放棄輜重,千里奔襲的閃電戰策略,同樣出自她手。”
“至于武安侯……”
暗衛停頓了一下。
“也是她,單人赴會,說服了武安侯,獻城投降。”
書房內,落針可聞。
蕭景南坐在那里,一動不動,像一尊沒有生命的雕像。
他的大腦,徹底一片空白。
沐瑤?
沐瑤!
竟然是那個女人!
那個被他罷免的首輔之女!那個被他當成一顆廢棋,賜婚給蕭逸塵的女人!
那個在所有人的印象里,除了美貌與才名,便一無是處的鎮北王妃!
那個被蕭逸塵冷落了三年,如同守活寡一般的可憐女人!
這一切,竟然都是她做的?
這怎么可能!
一個養在深閨,連兵書都沒摸過的女人,怎么可能懂什么閃電戰?
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弱女子,怎么可能單槍匹馬,去說服一個手握十萬大軍的敵將?
這簡直是天方夜譚!
蕭景南的腦海里,浮現出沐瑤的模樣。
很模糊。
他只記得,那是一個很安靜,很漂亮的女人。
三年前的大婚,他見過她一面。
僅此而已。
他從未將這個女人放在心上。
在他眼中,她只是他用來牽制蕭逸塵的工具。
可現在,這件他隨手丟棄的工具,竟然反過來,要了他的命!
一股巨大的荒謬感與被愚弄的羞辱感,瞬間席卷了他全身。
他不是輸給了蕭逸塵。
他甚至不是輸給了陳慶之。
他輸給了一個他從未正眼瞧過的女人!
“沐瑤……”
蕭景南從喉嚨里擠出這兩個字,每一個字,都帶著刺骨的寒意。
他終于明白,問題出在哪里了。
他算計了所有人,卻唯獨漏了她。
他以為的綿羊,才是一頭最可怕的猛虎。
蕭景南猛地站起身,走到墻邊那副巨大的疆域圖前。
他的手指,在地圖上劃過。
從北境,到葭萌關,再到慶州……
最后,停在了那座金碧輝煌的城池上。
皇城。
他看著那近在咫尺的距離,第一次,感到了恐懼。
他面對的,不再是那個頭腦簡單、被感情沖昏頭腦的蕭逸塵。
而是一個心思縝密,手段狠辣,完全不按常理出牌的瘋子!
珠簾之后,慕容云歌的身體晃了晃。
她同樣不敢相信自己聽到的。
“陛下……”
她的聲音帶著無法抑制的顫抖。
“暗衛說的,都是真的?”
蕭景南沒有回答,只是看著她,那張鐵青的臉,讓她心底的恐懼無限放大。
慕容云歌的臉色瞬間變得慘白。
“陳慶之反了……那我們,我們還有別的法子嗎?”
她抓著蕭景南的衣袖,像是抓著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是不是……是不是一切都完了?”
完了?
蕭景南看著她滿是驚惶的臉,心中那股被羞辱的怒火,反而詭異地平息了下來。
他緩緩抬起手,將她抓著自己衣袖的手指,一根一根掰開。
“慌什么?”
他的動作很輕,卻帶著不容抗拒的力道。
“天,還沒塌下來。”
蕭景南站起身,走到墻邊那副巨大的疆域圖前。
他的手指,在地圖上劃過。
從北境,到葭萌關,再到慶州……
最后,停在了那座金碧輝煌的城池上。
皇城。
他看著那近在咫尺的距離,第一次,感到了恐懼。
但更多的,是一種被激起的,嗜血的戰意。
“朕承認,朕小瞧了她。”
他轉過身,看著慕容云歌。
“也小瞧了這場叛亂。”
在此之前,他從未將蕭逸塵的造反當成一場真正的戰爭。
那是什么?
那是弟弟在鬧脾氣。
是被愛情沖昏了頭腦的蠢貨,在發泄不滿。
他蕭景南,作為兄長,作為皇帝,隨手就能將他摁死,讓他明白什么叫天威浩蕩。
可現在,他知道了。
自己錯了。
錯得離譜。
“之前,朕只當是逸塵在胡鬧,不足為懼。”
蕭景南的臉上,浮現出一抹冷酷的笑意。
“可現在,朕才發現,真正要跟朕掰手腕的,根本不是他。”
他看著慕容云歌,一字一句。
“是他的王妃,沐瑤。”
這個名字,從他嘴里說出來,帶著一種陌生的審視。
慕容云歌徹底愣住了。
她想不明白。
沐瑤?
那個除了家世和容貌,一無是處的女人?
那個在京城貴女圈里,被當成笑柄的可憐蟲?
她怎么會有這種通天的本事?
“陛下,這……這會不會是搞錯了?沐瑤她……”
“不會錯。”
蕭景南打斷了她的話。
“能讓陳慶之那個癡情種臨陣倒戈,除了她,還能有誰?”
他現在倒是覺得,這一切變得有意思起來了。
一場貓捉老鼠的游戲,忽然變成了棋逢對手的搏殺。
雖然這個對手,是他從未預料到的。
“一個被朕當成廢棋的女人,一個被蕭逸塵冷落了三年的棄妃,竟然能攪動天下風云。”
蕭景南低聲笑著,那笑聲里,滿是森然的寒意。
“朕倒是很想知道,她到底還有多少手段,能讓朕驚喜。”
慕容云歌看著他這副模樣,心里的恐慌不但沒有減少,反而更重了。
她寧愿看到暴怒的蕭景南,也不想看到此刻這個冷靜到可怕的男人。
“可……可是慶州已失,蕭逸塵大軍長驅直入,我們……”
“慶州?”
蕭景南嗤笑一聲,走回龍案前,從一堆散亂的奏折中,抽出了一份兵部堪輿圖,在桌上展開。
“你以為,朕的底牌,就只有陳慶之一個嗎?”
慕容云歌怔住了。
蕭景南的手指,在地圖上重重一點。
那不是慶州,也不是通往皇城的任何一處關隘。
而是一個遠在千里之外,看似毫不相干的地方。
“陳慶之,不過是朕丟出去,試探蕭逸塵深淺的一顆棋子罷了。”
“他能贏,最好。”
“他輸了,也無妨。”
蕭景南抬起頭,看著慕容云歌,臉上是全然的掌控感。
“因為朕真正的底牌,從來都不是他。”
“現在,戰爭才算真正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