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容云歌的臉,白了又白。
她站在原地,看著沐瑤的背影,一動不動。
沐瑤沒有再回頭。
她徑直走出了景陽宮的大門,那身素雅的常服,在金碧輝煌的宮殿里,顯得格格不入。
守在殿外的宮女太監們,紛紛低下頭,連呼吸都放輕了。
沒人敢攔。
也沒人敢問。
這位新晉的貴妃,雖無皇后之名,但整個皇城,誰不知道,她才是把新皇扶上龍椅的那只手。
沐瑤的腳步不快,卻每一步都堅定無比。
她穿過長長的宮道,無視了兩旁宮人投來的各色視線。
直到宮門前,負責守衛的禁軍統領才硬著頭皮上前。
“貴妃娘娘,這……沒有陛下的手諭,您不能出宮?!?/p>
沐瑤停下腳步,側過頭看他。
她什么話都沒說。
那名統領只覺得一股無形的壓力當頭壓下,額角瞬間見了汗。
“娘娘,末將也是奉命行事,還請娘娘不要為難……”
“讓開?!?/p>
沐瑤只說了兩個字。
統領的身體僵住,雙腿像是灌了鉛。
沐瑤沒有再等。
她從他身側走過,徑直走向早已等候在宮門外的青帷小車。
直到她的身影消失在車簾后,那名統領才松了一口氣,發覺自己的后背,已經濕透了。
“去武安侯府?!?/p>
車夫不敢有半分遲疑,立刻揚鞭。
馬車,緩緩駛動,離開了這座象征著天下權力中心的牢籠。
車輪壓過青石板路,發出“咕嚕咕?!钡穆曧?。
沐瑤靠在軟墊上,閉上了眼睛。
這幾日發生的一切,在她腦中快速閃過。
蕭逸塵的試探與警告。
金鑾殿上的冊封。
皇陵前,上官燕那絕望的哭喊。
還有慕容云歌那自以為是的“解釋”。
一切,都像是一場精心編排的戲劇。
而她,從一個執棋人,正在變成一枚被擺布的棋子。
就在這時,一個許久未曾出現的聲音,在她腦海里響起。
【叮咚!親愛的大女主,您有一份改變世界的史詩級任務,請注意查收!】
系統的聲音,依舊是那副賤兮兮的語調。
沐瑤連眼皮都懶得抬。
【任務名稱:革命。】
【任務描述:醒醒,別做夢了!在這個吃人的封建王朝里,當皇后和當貴妃有區別嗎?推翻那個腐朽的舊世界,建立一個屬于你的新世界!去吧,少女,本系統看好你喲~】
【任務獎勵:視最終革命成果進行評估。上不封頂,獎勵你整個世界都有可能!】
革命。
這兩個字,在沐瑤的腦海里,炸開。
她緩緩睜開眼。
車窗外,京城的街景飛速倒退。
小販的叫賣聲,行人的說笑聲,孩童的追逐打鬧聲……
一派繁華安定的景象。
可在這份繁華之下,又掩蓋了多少像上官燕一樣,無聲死去的冤魂?
殉葬制。
她拼盡全力,甚至不惜放棄皇后之位,放棄對陳慶之的掌控,以此作為交換。
可結果呢?
蕭逸塵,用一句輕飄飄的“朕盡力了”,便將一切推得干干凈凈。
他錯了嗎?
從一個剛剛登基,需要穩固朝局的皇帝的角度來看,他沒有錯。
為了一個前朝皇后,去挑戰傳承百年的祖制,去得罪滿朝的文武老臣,這筆買賣,不劃算。
那禮部的老臣們錯了嗎?
他們讀了一輩子圣賢書,信奉的就是君君臣臣,父父子子。
祖宗留下來的規矩,就是天條,更沒有錯。
那錯的是誰?
是她沐瑤錯了嗎?
是她不該在一個封建時代,去妄想什么人人平等,什么狗屁的人權?
不。
誰都沒有錯。
錯的,是這個時代。
是這個將人分為三六九等,視人命如草芥的,封建王朝。
她忽然想通了。
就算她斗倒了慕容云歌,坐上了皇后的位置,又如何?
就算她更進一步,效仿前世大唐那位前無古人后無來者的女帝,自己坐上那把龍椅,又能如何?
只要這個名為“帝制”的框架還在,她就永遠不可能真正改變什么。
她可以憑自己的喜好,廢除殉葬制。
但下一任皇帝,同樣可以憑他的喜好,再把這個制度撿回來。
治標不治本。
想要從根源上解決問題,只有一條路。
革命。
推翻這整個腐朽的,吃人的制度。
系統的任務,來得恰是時候。
簡直是瞌睡了就有人送枕頭。
只是……
革命。
這兩個字說起來簡單,做起來,卻難如登天。
走哪條路?
效仿前世的龍國,農村包圍城市?
這里沒有相應的階級基礎,這條路,走不通。
效仿蘇維埃,發動工人起義?
大周朝的城市里,連個像樣的工坊都沒有,全是手工作業的小商販,更不現實。
法蘭西?霓虹國?
沐瑤的腦中,閃過一個又一個名字,又被她一一否決。
任何一場成功的革命,都不是一蹴而就的。
那是幾代人,用鮮血和生命,摸索出來的道路。
她只有一個人。
想在短短幾十年內,完成如此宏偉的目標,無異于癡人說夢。
但,再難的路,也得有第一步。
飯要一口一口吃,路要一步一步走。
她的第一步,就是要找到一個可以信任的,有能力的,能接受她思想的……同路人。
一個火種。
一個能將她的思想,傳播出去的火種。
這個人,必須有能力,有聲望,最好,還對現有的體制,心懷不滿。
沐瑤的腦海里,浮現出一張臉。
陳慶之。
武安侯,未來的滄州王。
手握兵權,戰功赫赫,在軍中威望極高。
更重要的是,他剛剛被蕭逸塵用一個王爵,“發配”到了邊疆。
名為封賞,實為驅逐。
他心中,必然有怨氣。
再加上他對原主的那份舊情……
簡直是完美的策反對象。
思索間,馬車的速度,緩緩慢了下來。
“娘娘,武安侯府到了?!?/p>
車夫的聲音,從外面傳來。
沐瑤整理了一下思緒,掀開車簾,走了下去。
武安侯府。
曾經的京城新貴,此刻卻透著一股說不出的蕭索。
府門大開著,不時有下人搬著大大小小的箱籠,進進出出。
看來,前往滄州封地的準備,已經開始了。
門口的家將看到沐瑤,先是一愣,隨即立刻上前行禮。
“見過貴妃娘娘。”
“陳慶之呢?”沐瑤直接問。
“侯爺在書房?!奔覍⒐砘卮?,不敢抬頭。
沐瑤沒有再問,徑直朝著記憶中的方向走去。
武安侯府的書房,比首輔府的要小,卻更顯雅致。
她推開門,沒有通報。
一室寂靜。
陳慶之正獨自坐在棋盤前,左手執黑,右手執白,自己與自己對弈。
聽到門響,他執白子的手頓在半空,卻并未回頭。
“你來了。”
他的聲音,平靜無波,似乎早就料到她會來。
沐瑤走到棋盤對面,看著那盤已經陷入僵局的棋。
黑子大龍被圍,看似已是死局。
但白子外強中干,只要黑子能尋到一絲空隙,便能破圍而出,反殺對手。
這盤棋,是陳慶之的處境。
也是蕭逸塵為他,為她,設下的局。
陳慶之放下手中的白子,抬起頭。
“往后,有什么打算?”他問。
他沒有問她為何而來,也沒有質問冊封之事。
他只是問她,接下來,該怎么走。
在他的心里,她,永遠是那個執棋的人。
沐瑤沒有去看棋盤,她的視線,落在他那張溫潤如玉的臉上。
這張臉,此刻寫滿了疲憊與茫然。
她開門見山。
“我決定了?!?/p>
陳慶之看著她,等著她的下文。
沐瑤一字一頓,聲音不大,卻足以在寂靜的書房內,掀起驚濤駭浪。
“推翻帝制?!?/p>
啪嗒。
陳慶之剛剛拈起的一枚黑子,從指間滑落,掉在棋盤上,發出一聲脆響,驚亂了滿盤的廝殺。
他整個人都僵住了。
他看著沐瑤,張了張嘴,卻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他懷疑自己聽錯了。
或者,是她瘋了。
“云娥妹妹,你……”
他艱難地開口,聲音干澀得厲害:“你方才的話,是什么意思?”
“字面上的意思?!便瀣幍幕卮?,簡單,且冷酷。
她看著陳慶之那張寫滿震驚與不解的臉,繼續解釋道。
“從今往后,大周,沒有皇帝。”
轟!
陳慶之的大腦,一片空白。
他感覺自己腳下的地面,正在一寸寸地崩塌,整個世界都在天旋地轉。
沒有皇帝?
這怎么可能!
“或者,”沐瑤看著他劇變的臉色,又補充了一句:“有皇帝,但皇帝,只是一個吉祥物。”
“沒有實權?!?/p>
吉祥物?
沒有實權?
陳慶之的世界觀,再一次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巨大沖擊。
他自幼熟讀圣賢書,學的是君臣父子,忠孝禮義。
他戎馬半生,為國征戰,守的是皇權社稷,護的是君王威嚴。
他為了她,背棄了舊主,獻出了城池,將蕭逸塵扶上了皇位。
他以為,這已經是大逆不道的極致。
可現在,她卻告訴他,她要推翻這一切。
她不要皇帝了。
“沒有君王,這江山社稷怎么辦?”
陳慶之的聲音,陡然拔高,帶著他自己都未曾察覺的顫抖:“這黎民百姓,又該怎么辦?”
“天下,豈不是要大亂!”
他站起身,在書房里來回踱步,心中的驚駭與迷茫,幾乎要將他吞噬。
他可以為了她,與天下為敵。
但他不能眼睜睜地看著她,將這個天下,帶入萬劫不復的深淵。
沐瑤沒有說話。
她只是靜靜地看著他,看著他焦躁,看著他掙扎。
陳慶之的問題,也是她這幾天,一直在思考的問題。
系統給的任務是“革命”。
但革命之后呢?
建立一個怎樣的新世界?
她腦中有無數前世的藍本,但沒有一個,可以完美地套用在這個時代。
她需要摸索。
她需要一個同路人。
而眼前的陳慶之,就是她選定的第一個火種。
她必須說服他。
不是用他們之間的舊情,而是用一個足以讓他信服的,未來的藍圖。
許久。
在陳慶之幾乎要被自己的焦慮逼瘋的時候,沐瑤終于開口了。
她的聲音,恢復了慣有的平靜與沉著。
“子由哥哥?!?/p>
陳慶之的腳步,猛地一頓。
他回過頭,看向她。
“你覺得,皇帝,是個好東西嗎?”沐瑤問。
陳慶之愣住了。
“遠的不說,就說蕭景南。”
“他為了一個女人,就能逼死自己的親兄弟。他為了鞏固皇權,就能濫殺功臣。”
“再說蕭逸塵?!?/p>
“他才坐上那把椅子幾天?他就已經忘了,是誰把他推上去的。他就已經開始猜忌,開始清除他眼中的威脅。”
“他今天能把你我二人,一個困于深宮,一個遠放邊疆。明天,他就能為了他所謂的江山永固,殺掉任何一個他覺得礙眼的人。”
沐瑤站起身,走到他的面前。
“一個人的喜怒,決定千萬人的生死?!?/p>
“一個人的好惡,決定天下的興衰?!?/p>
“你覺得,這樣的制度,對嗎?”
一連串的反問,如同一記記重錘,狠狠地砸在陳慶之的心上。
他對不上來。
因為她說的,全都是事實。
他親眼見證了蕭景南的昏聵,也親身感受了蕭逸塵的涼薄。
那把龍椅,是一個會吞噬人性的怪物。
“可……可歷朝歷代,皆是如此啊……”陳慶之的聲音,充滿了無力感。
“向來如此,便是對的嗎?”
又是這句話。
和那日在景陽宮中,質問蕭逸塵的話,一模一樣。
陳慶之徹底沉默了。
他感覺自己腦中那根名為“常理”的弦,被徹底撥亂了。
他從小建立起來的整個世界,正在眼前這個女子的三言兩語之間,分崩離析。
沐瑤知道,火候到了。
她必須給他,一個全新的,能夠替代舊世界的答案。
“君王,可以有?!?/p>
她緩緩開口,每一個字,都帶著一股奇異的魔力。
陳慶之猛地抬起頭,眼中重新燃起一絲希望。
“但是,他的權力,必須被關進籠子里?!?/p>
“什么籠子?”陳慶之追問。
“法律。”
沐瑤吐出兩個字。
“立一部至高無上的法,這部法,由天下人共同制定。從今往后,無論是皇帝,還是百姓,都必須遵守這部法?!?/p>
“皇帝犯法,與庶民同罪?!?/p>
“皇帝不再擁有生殺予奪的權力,他只是國家的一個象征,一個代表?!?/p>
陳慶之聽得云里霧里,但他抓住了最關鍵的一點。
“那……誰來治理國家?”
“一個內閣。”沐瑤的思路,越來越清晰:“由一群最聰明,最有能力的人,組成一個團隊,來代替皇帝,處理國家的日常事務?!?/p>
“這個內閣的成員,不再由皇帝一人任命,而是通過某種公平的方式,選舉出來?!?/p>
“他們要對誰負責?”
“對法律負責,也對天下人負責?!?/p>
“如果他們做的不好,或者貪贓枉法呢?”
“那就換掉他們。”沐瑤的回答,斬釘截鐵:“通過同樣的選舉方式,讓更有能力的人,來取代他們。”
書房內,再次陷入了死一樣的寂靜。
陳慶之呆呆地站著,一動不動。
沐瑤所描述的這個世界,是他聞所未聞,想都未曾想過的。
皇帝,只是象征。
權力,關進籠子。
法律,至高無上。
內閣,選舉產生。
這……這還是大周嗎?
這還是他所認識的那個世界嗎?
他感覺自己的呼吸,都變得困難起來。
“這……這個制度,叫什么?”他艱難地問。
沐瑤沉思了片刻。
她知道,她必須給這個全新的制度,起一個能讓這個時代的人理解,并接受的名字。
“君主立憲?!?/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