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逸塵準備好的一肚子話,全都堵在了喉嚨里。
他感覺自己像一拳打在了棉花上,用盡了力氣,卻得不到任何回響。
這比她聲色俱厲的質問,更讓他難受。
他看著她,試圖從那張平靜的臉上,找出哪怕一點點偽裝的痕跡。
可什么都沒有。
她就那樣靠在椅背上,仿佛真的只是在宮里喝茶閑談,剛才那場關乎祖宗家法與皇室體面的激烈交鋒,從未發(fā)生過。
“殉葬之事,牽連甚廣。”
最終,還是蕭逸塵先敗下陣來。
他的聲音,不自覺地放緩了許多,帶著他自己都未曾察覺的解釋意味。
“朕初登大寶,朝中盤根錯節(jié)。那些老臣,視祖制為天條。朕……會盡力去做,但能不能成,朕不敢保證。”
這番話,已經是他作為皇帝,所能做出的最大讓步。
他甚至在想,如果她再逼一步,他或許,真的會不顧一切地答應下來。
可沐瑤只是抬了抬眼皮,似乎對他的承諾并不在意。
這讓蕭逸塵心中那股無名火,又竄了起來。
他覺得自己必須要把話說清楚。
“至于立后之事……”
他頓了頓,組織著措辭:
“并非朕不愿立你為后。只是沐風已是首輔,你若再入主中宮,外戚之勢過盛,于朝局不利。許多雙眼睛都盯著,朕……也有朕的難處。”
他以為,這番掏心掏肺的解釋,至少能換來她的一絲動容。
然而,沐瑤卻打斷了他。
“陛下。”
她坐直了身體,定定地看著他。
“您不必再解釋了。”
“臣妾說過了,對皇后之位,本就不感興趣。”
她的臉上,沒有絲毫被辜負的怨懟,也沒有故作大度的偽裝,只有一片澄澈的坦然。
“從王府拔劍的那一刻起,臣妾所求,從始至終,都只有一個目的。”
“那就是活下去。”
蕭逸塵所有的言語,再一次被堵死。
他發(fā)現,自己為之煩惱、為之權衡、甚至不惜用來作為博弈籌碼的一切,在對方眼中,根本無足輕重。
他像一個自作多情的跳梁小丑。
無話可說。
蕭逸塵站起身,龍袍的下擺在地面上劃過一道沉重的弧線。
他一言不發(fā),轉身便走。
那背影,帶著幾分倉皇,幾分狼狽。
偌大的景陽宮,又恢復了冷清。
沐瑤端起那杯已經涼透的茶,又喝了一口。
茶水苦澀,順著喉嚨滑下,讓她紛亂的思緒,重新變得清晰。
她知道,從今天起,她與蕭逸塵之間,那層脆弱的合作關系,已經徹底破裂。
取而代之的,是君與臣。
是執(zhí)棋人,與一顆不甘被掌控的棋子之間,無聲的較量。
……
三日后。
大行皇帝蕭景南的葬禮,如期舉行。
整個皇城,都籠罩在一片肅穆的縞素之中。
長長的丹陛上,鋪滿了白色的布幔,風一吹,便揚起一片悲戚的浪潮。
新皇蕭逸塵,一身孝服,親扶靈柩。
文武百官,宗室親貴,皆隨行在后。
隊伍的最后方,是前朝的后宮妃嬪。
沐瑤作為新晉的貴妃,也位列其中。
她穿著一身素白宮裝,未施粉黛的臉上,沒有任何表情。
她只是安靜地走著,看著。
看著蕭逸塵那挺拔又孤寂的背影,看著百官那一張張悲慟或麻木的臉。
最終,她的視線,落在了隊伍最前方,一個同樣身穿孝服,卻被四名太監(jiān)“攙扶”著的身影上。
前朝皇后,上官燕。
她的臉上,早已沒有了國母的雍容,只剩下死灰般的絕望。
每走一步,都需要靠身邊的太監(jiān)架著,才不至于軟倒在地。
所有人都知道,她要去向何方。
皇陵的地宮,除了大行皇帝的棺槨,還為她準備好了一方小小的空間。
三尺白綾,一杯毒酒,或者,是更直接的活埋。
總之,結局不會改變。
沐瑤的腳步,沒有絲毫停頓。
她身旁的一名年輕嬪妃,許是第一次見到這等場面,嚇得渾身發(fā)抖,幾乎站立不穩(wěn)。
“太……太可怕了……”
那嬪妃小聲地啜泣著。
沐瑤沒有看她,也沒有出言安慰。
她只是靜靜地看著。
看著上官燕被半拖半拽地,帶向那座已經洞開的皇陵入口。
看著她在地宮門前,最后一次回望這個人間,發(fā)出一聲杜鵑啼血般的凄厲哭喊。
看著地宮的石門,在機關的轟鳴聲中,緩緩落下,隔絕了所有的聲音與光明。
一切,都結束了。
蕭逸塵的承諾,成了一句空話。
祖宗家法,贏了。
沐瑤依舊面無表情。
她就像一個置身事外的看客,冷眼旁觀著這場以生命為代價的盛大典禮。
周圍的哭聲、議論聲,都仿佛離她遠去。
整個人,平靜得可怕。
一個負責引導后宮隊伍的老宮女,無意間瞥見了沐瑤。
那老宮女在宮里待了一輩子,見過的風浪比尋常人吃過的鹽都多。
可當她看到沐瑤此刻的模樣時,一股寒意,卻不受控制地從脊背升起。
那不是悲傷,不是同情,更不是恐懼。
那是一種……虛無。
仿佛眼前的一切,無論是生,是死,是皇權,是禮法,在她眼中,都毫無意義。
這種極致的平靜,比任何激烈的情緒,都更讓人感到心悸。
老宮女慌忙低下頭,再也不敢多看一眼。
高臺之上,蕭逸塵也完成了最后的祭拜。
他站起身,習慣性地在人群中,尋找那個身影。
他很快就找到了她。
在哭天搶地的一眾女眷中,她安靜地站在那里,像一尊不會悲喜的玉像,顯得格格不入。
她也在看著他。
兩人的視線,隔著數百人的距離,在空中交匯。
蕭逸塵的心,沒來由地一沉。
他沒有從她臉上看到任何質問或失望。
什么都沒有。
可正是這份“什么都沒有”,讓他感覺自己的心臟,像是被一只無形的手攥住了,透不過氣。
……
葬禮結束,皇城的縞素還未撤去,景陽宮內已是一片死寂。
這里的一切都是新的,卻聞不到一絲人氣,只有冰冷的木料與石材的味道。
沐瑤換下孝服,穿回一身素雅的常服,坐在空曠的正殿里。宮女奉上的茶,熱氣氤氳,她卻遲遲沒有端起。
她不需要看,也能感覺到這座宮殿的本質。
一座華麗的囚籠。
就在這時,殿外傳來一陣輕微的騷動,一名小太監(jiān)快步進來通報。
“啟稟貴妃娘娘,淑妃娘娘前來拜訪。”
淑妃。
慕容云歌。
沐瑤的動作沒有半分變化,只是淡淡地吐出一個字。
“讓她進來。”
不多時,慕容云歌便在一眾宮女的簇擁下,走了進來。
沐瑤抬起頭,第一次,如此近距離地,仔細打量這個女人。
一身素色的宮裝,臉上未施粉黛,許是為大行皇帝服喪的緣故。
五官拆開看,倒也清秀,但組合在一起,卻平平無奇,丟在人堆里,絕不會是第一個被注意到的。
身材也是尋常,遠不如原主那般凹凸有致。
就這?
這就是讓蕭逸塵和蕭景南兄弟二人,爭得頭破血流,一個送了命,一個丟了魂的女人?
沐瑤放棄了思考。
男人的審美,有時候就是個謎。
不評價。
“見過貴妃姐姐。”慕容云歌走到殿中,規(guī)規(guī)矩矩地行了個禮。
沐瑤沒有讓她起來,也沒有說話,只是端起了那杯已經溫熱的茶,輕輕抿了一口。
慕容云歌就那么半蹲著,臉上的表情,從從容,到尷尬,再到一絲屈辱。
直到一杯茶見了底,沐瑤才將茶杯放下,發(fā)出“嗒”的一聲輕響。
“起來吧。”
“謝貴妃姐姐。”慕容云歌站直了身體,低著頭,不敢看她。
“淑妃娘娘今日過來,所為何事?”沐瑤開門見山,沒有半分寒暄的意思。
慕容云歌似乎被噎了一下,頓了頓才開口:“妹妹是想著,往后你我姐妹共侍一君,理應多走動走動,好好相處。”
她抬起頭,臉上帶著一抹自以為和善的笑意:“姐姐放心,關于皇后之位,妹妹是斷然不會與姐姐爭搶的。”
這話聽起來,像是示弱,又像是施舍。
沐瑤覺得有些好笑。
“不必說了。”她直接打斷了慕容云歌的話:
“本宮對皇后之位,不感興趣。”
“你若是沒有別的事情,可以走了。”
慕容云歌臉上的笑容徹底僵住,她沒想到沐瑤會如此直接,連最基本的場面功夫都懶得做。
“姐姐……”
她急忙開口,似乎想挽回局面:“我……我是來幫陛下解釋的。”
“解釋?”
“是。關于……關于殉葬制的事情。”慕容云歌小心翼翼地措辭:“陛下他,已經很盡力了。只是禮部那些老臣,死咬著祖宗家法不放,陛下也是……也是沒辦法。”
她將蕭逸塵塑造成一個有心無力,被朝臣掣肘的可憐君王。
沐瑤看著她,就像在看一個跳梁小丑。
“不必解釋了。”
沐瑤再次打斷她。
“本宮能理解。”
這個回答,比任何激烈的質問都更具份量。
我理解你的算計,理解他的權衡,理解你們青梅竹馬二人一唱一和的把戲。
慕容云歌的臉色,白了又白。
她聽懂了那份“理解”背后的潛臺詞。
“如此……如此就好。”她干巴巴地回了一句,再也說不出別的話來。
殿內的氣氛,凝固到了極點。
沐瑤忽然站起身:“失陪了。”
她整理了一下衣袖,動作不疾不徐。
慕容云歌愣住了:“姐姐要去哪兒?”
“本宮要出宮一趟。”
沐瑤的回答,平淡得像在說今天天氣不錯。
出宮?
慕容云歌的腦子有一瞬間的空白。
后宮妃嬪,沒有陛下的旨意,豈能隨意出宮?她這是要做什么?
“這……這不合規(guī)矩……”
“所以,”沐瑤轉過身,居高臨下地看著她,臉上甚至還帶著一絲若有若無的笑意:“就要勞煩淑妃娘娘,去向陛下請示請示了。”
用一個淑妃,去向皇帝,為一個貴妃請出宮的旨。
這其中的羞辱與蔑視,毫不掩飾。
慕容云歌的身體晃了晃,幾乎站不穩(wěn)。
她終于明白,眼前的女人,根本沒把她放在眼里,更沒把皇權與規(guī)矩,放在眼里。
“方便……方便問問姐姐,出宮所為何事嗎?”她用盡最后一絲力氣,維持著表面的鎮(zhèn)定。
沐瑤走到殿門口,停下腳步,沒有回頭。
清冷的聲音,清晰地傳遍了景陽宮的每一個角落。
“滄州王即將離京。”
“本宮去送送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