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逸塵被她這句話噎住。
他感覺自己像個笑話。
一個穿著龍袍,坐在龍椅上,卻被所有人當猴耍的笑話。
前朝那幫老臣,用祖宗家法和江山社稷來逼他。
后宮這個女人,用三言兩語,就能把他所有的威嚴和偽裝,剝得干干凈凈。
他深吸一口氣,強壓下心頭的煩躁。
“沐瑤。”
他看著她,試圖從那張平靜無波的臉上,找到一絲一毫的情緒。
“皇后之位,你當真……一點都不在乎?”
沐瑤抬起頭,像是聽到了什么匪夷所思的問題。
她反問:“我為什么要在乎?”
蕭逸塵徹底愣住了。
是啊。
她為什么要在乎?
這個女人,從一開始,圖謀的就不是后位,不是恩寵。
她總說自己從一開始只是想要活下去,安穩的活下去,僅此而已。
但任憑她如何說,蕭逸塵卻始終不信。
不單單是蕭逸塵不信,文武百官同樣不信。
不知為何,蕭逸塵面對沐瑤,始終有一種無力感。
他感覺自己不管坐得多高,穿上多么華貴的龍袍,在這個女人面前,永遠都像個沒長大的孩子。
她總能輕而易舉地,讓他感受到一種源自骨子里的恐懼和無力。
他不想再待下去了。
再待下去,他怕自己會徹底崩潰。
蕭逸塵猛地站起身,椅子與地面摩擦,發出一聲刺耳的聲響。
“朕乏了。”
他丟下三個字,轉身就走。
他必須離開這里。
離開這個讓他感到窒息的宮殿。
就在他走到殿門口,一只腳即將邁出去的時候,身后傳來了沐瑤那不緊不慢的聲音。
“陛下,請留步。”
蕭逸塵的腳步,頓住了。
他沒有回頭,只是僵硬地站在那里。
心里,卻翻江倒海。
她叫住自己,想干什么?
是又想出了什么新的法子來嘲諷他?
還是說……
一個荒唐的念頭,不受控制地冒了出來。
她終究是個女人。
在這深宮之中,再如何強勢,也需要一個依靠。
自己如今是皇帝,是這天下唯一的主宰。
她是不是,終于認清了現實,想要服軟了?
想到這里,蕭逸“塵的心跳,沒來由地快了幾分。
他緩緩轉過身,竭力維持著自己身為帝王的從容與鎮定。
“何事?”
他看著沐瑤,甚至在想,如果她真的開口求他,他該用什么樣的姿態來回應。
是寬宏大量地接受,還是冷漠地拒絕?
他甚至,已經開始期待她接下來的話。
“可是要朕,在此留宿?”
他問出了口,連他自己都未曾發覺,這句話里,帶著一絲他自己都未曾察覺的期盼。
沐瑤聞言,先是一怔。
隨即,她笑了。
那笑聲很輕,卻像一根無形的針,狠狠地扎在蕭逸塵的心上。
“陛下想多了。”
蕭逸塵臉上的表情,瞬間凝固。
羞辱。
憤怒。
難堪。
種種情緒,如同打翻的調色盤,在他臉上交替閃現。
他感覺自己就像一個自作多情的傻子,興沖沖地把臉湊過去,然后被對方毫不留情地,扇了一巴掌。
“臣妾只是有一事相求。”沐瑤斂了笑意,從座位上站了起來。
蕭逸塵已經不想聽了。
他只想立刻離開。
但他不能。
他是皇帝,他不能在一個女人面前,落荒而逃。
“說。”
他從牙縫里,擠出一個字。
沐瑤走到大殿中央,看著殿外沉沉的夜色。
“年關將至,這宮里,太過冷清了。”
她的聲音,聽不出什么情緒。
“臣妾自嫁入王府,已有三年。”
“如今又逢宮中大變,算起來,已有數年,未曾與家人共度新年了。”
她轉過身,看向蕭逸塵。
“臣妾想回一趟娘家,與父親過個年。”
“不知陛下,能否恩準?”
她的請求,是如此的簡單,如此的……正常。
正常到讓蕭逸塵,一時間竟不知該如何反應。
他設想過無數種可能。
她可能會向他索要權力,可能會替陳慶之求情,甚至可能會繼續用言語來刺激他。
卻唯獨沒想到,她只是想回家過年。
這算什么?
一場驚天動地的謀反,一場血流成河的宮變之后。
這個一手將他推上皇位,攪動了整個天下風云的女人,此刻,卻用最平淡的口吻,向他提出了一個尋常女子最普通不過的請求。
回家。
蕭逸塵看著她。
他想從她臉上,找出哪怕一絲一毫的算計。
可是沒有。
她的臉上一片平靜,仿佛真的只是一個離家多年的女兒,單純地,想要回家看看。
拒絕嗎?
用什么理由?
貴妃不得擅自出宮?
這是祖制。
可他蕭逸塵的皇位,本就是踏碎了所有祖制得來的。
現在再拿祖制說事,只會顯得他更加可笑。
一股前所未有的疲憊感,席卷了蕭逸塵的全身。
他累了。
他不想再跟她斗了。
他沉默著,解下了腰間佩戴的一塊龍紋玉佩。
那玉佩通體溫潤,乃是前朝皇帝所賜,代表著可以無視宮禁,隨意出入皇宮的特權。
他隨手將玉佩,扔在了面前的桌案上。
玉佩與桌面碰撞,發出一聲清脆的“嗒”。
“憑此令牌,皇宮內外,你可隨意出入。”
說完,他不再看沐瑤一眼。
轉身,大步流星地走出了景陽宮。
那背影,帶著幾分倉皇,幾分狼狽。
仿佛身后,有什么洪水猛獸在追趕。
偌大的宮殿,再次恢復了冷清。
沐瑤走上前,拿起桌上的那塊龍紋玉佩。
玉佩入手,她將玉佩舉到燭火前。
溫潤的白玉,在火光下,透出柔和的光暈。
沐瑤的臉上,終于露出了一絲真正的笑意。
可以自由出入皇宮,對她來說意義重大。
這是第一步。
皇宮是一座華麗的囚籠,現在,這座囚籠的門,為她打開了。
但她很清楚,這并不代表自由。
蕭逸塵的武功,天下第一。
即便是陳慶之,也只是不弱于他,而非能夠戰勝他。
至于那些擁有現代武器的鬼面親兵,他們是蕭逸塵的衛隊,忠誠的對象,從來都只有蕭逸塵一人。
倘若蕭逸塵真要殺她,那些槍口,會對準誰,還是個未知數。
她現在要做的,是解決自身的安危問題,是培養真正屬于自己的黨羽。
……
次日,天光微亮。
沐瑤一早就出了景陽宮。
那塊龍紋玉佩,甚至都不需要她親自出示。
蕭逸塵的貼身太監早已在宮門口候著,畢恭畢敬地將她送上了馬車,全程低著頭,不敢多看一眼。
馬車緩緩駛出宮門,車輪碾過薄薄的積雪,發出輕微的咯吱聲。
沐瑤靠在軟墊上,閉著眼睛。
她能感覺到,至少有三撥人在暗中跟著她。
一撥,是蕭逸塵的暗衛,負責監視,也負責保護。
另外兩撥,氣息駁雜,藏頭露尾,想來是京中那些還沒死心的舊臣,或是某些想在新朝投機鉆營的世家。
無所謂。
一群活在舊時代的人,他們的窺探,無足輕重。
馬車駛入朱雀大街。
臨近新年,街上反常的熱鬧。即便積雪未消,寒風刺骨,也擋不住百姓采買年貨的熱情。
孩童的嬉鬧聲,小販的叫賣聲,混雜在一起。
一片盛世繁華的景象。
沐瑤掀開車簾一角,看著外面那一張張洋溢著喜氣的臉。
她很清楚,這種繁華,是建立在什么之上的。
是建立在鎮北軍的鐵蹄,和京城內外數十萬顆人頭之上的。
更是建立在北境百萬災民的累累白骨之上的。
虛假的和平。
馬車在沐府門前停下。
看門的老仆看到從馬車上下來的身影,整個人都僵住了。
他揉了揉眼睛,確定自己沒看錯。
“大小姐?!”
他連滾帶爬地沖進府內,聲音都變了調。
“老爺!夫人!大小姐回來了!”
整個沐府,瞬間被引爆。
沐瑤剛踏入府門,就看到一群人烏泱泱地從里面涌了出來。
為首的,正是她的父親,當朝首輔沐風,以及主母沐王氏。
身后跟著她的生母沐柳氏,還有那個不成器的弟弟沐北辰,以及一眾的管家仆婦。
“云娥!”
沐風快步上前,臉上是壓抑不住的激動。
沐柳氏更是直接紅了眼眶,想上前,又有些畏懼,只能站在后面,默默垂淚。
“父親,母親。”
沐瑤對著沐風和沐王氏,微微屈膝行禮。
一家人簇擁著她,走入正堂。
丫鬟們奉上熱茶,眾人分賓主落座。
短暫的噓寒問暖之后,氣氛漸漸變得有些不對勁。
沐風清了清嗓子,率先開口。
“云娥,你如今已是貴妃,身份尊貴,怎能如此輕易地就出宮回府?”
他的臉上帶著幾分憂慮。
“這……不合祖制啊。”
沐瑤還沒說話,她那個同父異母的弟弟沐北辰就陰陽怪氣地開了口。
“爹,您這就不懂了。姐姐現在可是皇上跟前的大紅人,別說出宮,我看以后把這沐府當成行宮,皇上都不會說半個不字。”
“北辰!住口!”
主母沐王氏呵斥了一聲,但她的目光,同樣落在了沐瑤身上。
“瑤兒,你弟弟混賬,但話糙理不糙。”
沐王氏的表情很嚴肅。
“陛下寵愛你,是你的福分。但你更應該謹言慎行,為陛下分憂,而不是恃寵而驕,給外人留下話柄。”
“是啊,云娥。”生母沐柳氏也怯生生地勸道:“宮里不比王府,規矩大,你凡事要多加小心,還是早些回宮去吧,免得落人口實。”
一家人,你一言我一語。
都在勸她。
都在教她怎么做一個安分守己的貴妃。
沐瑤安靜地聽著,沒有打斷,臉上甚至還掛著淺淡的笑意。
直到他們說得差不多了,她才慢悠悠地從袖中,取出了那塊龍紋玉佩,隨手放在了桌上。
玉佩與桌面碰撞,發出一聲清脆的聲響。
正堂內,瞬間安靜了下來。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那塊代表著無上特權的玉佩上。
沐風的瞳孔,劇烈地收縮了一下。
沐王氏的臉上,第一次出現了真正的驚愕。
“這是陛下所賜。”
沐瑤端起茶杯,輕輕吹了吹。
“許我自由出入宮禁,不必通報。”
一句話。
整個正堂,落針可聞。
沐北辰張大了嘴,臉上的譏諷變成了呆滯。
沐風看著那塊玉佩,嘴唇翕動,卻一個字都說不出來。
不合祖制?
皇帝的特許,就是最大的祖制。
沐王氏的反應最快,她很快便從震驚中回過神,但看向沐瑤的表情,卻變得無比復雜。
她終于明白,自己的這個女兒,在宮中,究竟是何等的分量。
這已經不是寵愛了。
這是權柄。
“所以,諸位不必再為我操心了。”
沐瑤放下茶杯,目光掃過在場的每一個人。
“我自己的事情,自己有分寸。”
她的聲音不大,卻讓所有人都感到了一股無形的壓力。
“都下去吧。”
沐瑤揮了揮手,如同在驅趕宮里的內侍。
仆婦們紛紛退下。
沐北辰也想溜,卻被沐瑤叫住。
“北辰。”
“姐……姐姐。”沐北辰站住腳,有些結巴。
“聽說你前些日子,在外面為了一個戲子,打斷了兵部侍郎公子的腿?”
沐北辰的臉,瞬間白了。
“我……我沒有……”
“有沒有,你自己心里清楚。”沐瑤打斷他:“如今不比往日,沐家站在風口浪尖上,你最好給我安分一點。”
“再有下次,我不介意親手打斷你的腿,讓你在床上躺一輩子。”
沐北辰的身體,抖得如同篩糠。
沐瑤不再理他。
沐北辰連滾帶爬地跑了出去。
很快,偌大的正堂,只剩下沐瑤,以及沐風和沐王氏三人。
沐瑤站起身。
“父親,母親。”
她的稱呼,讓沐王氏的身體幾不可查地一僵。
這是沐瑤第一次,如此鄭重地稱呼她為“母親”。
“女兒有些體己話,想與二位單獨談談。”
沐風與沐王氏對視一眼,都從對方的臉上,看到了凝重。
“好。”
沐風點頭。
“去我書房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