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皇宮。
御書房內,蕭逸塵一如既往的煩躁。
就在這時,窗外傳來一聲清越的鷹唳。
蕭逸塵抬頭,正看到一只雪鷹盤旋落下。
北境來的雪鷹。
是陳慶之的。
蕭逸塵走到窗邊,吹了聲口哨,雪鷹便落在了他的手臂上。
他熟練地取下竹筒,倒出里面的信。
展開一看,是寫給沐瑤的。
蕭逸塵的動作頓住。
他沒有猶豫,直接看了下去。
信上通篇,說的都是北境雪災的事,沒有半句私情。
蕭逸塵看完,心里那股莫名的不快,消散了些許。
至少,他們還算安分。
沒有在他背后搞什么小動作。
“把這個,送到景陽宮去。”
他將信和雪鷹,一并交給了內侍總管。
得知陳慶之和沐瑤在管雪災的事情,倒是讓蕭逸塵松了一口氣。
起碼,頭疼的事情少了一件。
慕容云歌端著一碗參湯,走進御書房時,看到的就是蕭逸塵疲憊不堪的模樣。
“陛下,您辛苦了。”
她將參湯放到御案上,柔聲勸道:“國事再要緊,也要保重龍體。”
蕭逸塵看著她。
還是那張溫柔似水的臉,還是那副賢淑體貼的模樣。
可他卻總覺得,和自己一開始想的完全不一樣。
具體什么地方不對勁,他也說不上來。
“你來了。”他應了一聲,端起參湯,卻沒有喝。
“陛下,還在為立后之事煩心嗎?”慕容云歌小心翼翼地問。
“那些老臣,也是為了江山社稷著想,陛下莫要與他們置氣。”
她總是這樣。
永遠的溫柔,永遠的善解人意。
可蕭逸塵現在聽著這些話,只覺得刺耳。
他腦中,不受控制地浮現出另一張臉。
那張永遠掛著譏諷的笑,永遠能一句話把他堵死的臉。
那個女人,從不會勸他不要置氣。
她只會告訴他,誰讓你不痛快,就讓他滾。
“朕累了。”
蕭逸塵放下參湯。
“你先回去吧。”
慕容云歌臉上的笑容僵住。
她還想說些什么,可看到蕭逸塵那不耐煩的表情,只能將話咽了回去。
“是,臣妾告退。”
她躬身退下,眼底,閃過一絲不易察覺的怨懟。
……
景陽宮。
雪鷹的到來,沒有引起任何波瀾。
沐瑤接過信,展開,一目十行地看完。
陳慶之的手段,很粗暴,但很有效。
她要的,就是這個結果。
一個合格的火種,不應該只有忠誠,還應該有**和野心,以及與之匹配的鐵血手腕。
她將信紙放到一旁,繼續著自己的工作。
面前的桌案上,鋪著一卷嶄新的宣紙。
她手中握著的,不是毛筆,而是一根削尖的碳筆。
紙上寫滿的,也不是大周通行的文字,而是一種方方正正,結構嚴謹的字體。
藍星的漢字。
《君主立憲綱要》。
這是她這一個月來,唯一的成果。
革命,光有槍桿子,是遠遠不夠的。
還需要筆桿子。
需要一個足以顛覆這個時代所有人思想的,全新的理論體系。
她現在寫出來,不是給別人看的,而是給她自己看的。
畢竟,這東西要是傳出去,十個腦袋都不夠砍的。
她寫得很慢,每一個字,都經過了深思熟慮。
她要從根源上,否定“君權神授”這四個字。
她要告訴天下人,皇帝,不是天選之子。
他只是一個普通人。
一個可以被推翻,被取代的普通人。
她寫完最后一行字,放下了碳筆。
拿起陳慶之的那封信,又看了一遍。
槍桿子已經有了雛形,現在,是時候給這個雛形,添加一些理論基礎了。
她拿起另一根碳筆,鋪開一張新的紙。
她要給陳慶之回信。
陳慶之的信里,沒有問她該怎么辦。
可字里行間,都透露著一個信息。
他在等她的指示。
沐瑤靠在椅背上,沒有立刻動筆。
她該怎么回信?
把所有的步驟,所有的細節,都寫得清清楚楚,讓他照著做?
不。
那不是她想要的。
如果凡事都需要她來手把手地教,那陳慶之,和那個坐在龍椅上,對著奏折焦頭爛額的蕭逸塵,又有什么區別?
她需要的,是同志。
是一個能理解她的思想,并能獨立自主地,將這些思想付諸實踐的,革命的同志。
而不是一個只會聽命行事的,提線木偶。
這場革命,她不能只有一個人。
陳慶之是她選定的第一個火種。
她要考驗他。
沐瑤坐直身體,重新鋪開一張雪白的宣紙。
她拿起了毛筆,快速的書寫了起來。
信上,沒有半分私情。
通篇,都是公事。
是關于如何處理北境那些土豪鄉紳的,指導性意見。
她給了他兩個選擇。
“對于滄州之事,你有兩條路可走。”
“一,殺。”
沐瑤的筆尖,微微一頓。
她寫下這個字時,沒有任何情緒波動。
“殺,就要殺得徹底,殺得干凈。更要殺得有理有據。”
“這些土豪鄉紳,于災年囤積居奇,坐視百萬災民餓死,此為取死之道。以此為名,將他們定義為‘人民公敵’。”
“發動那些你救活的災民,發動那些被他們壓榨的佃戶,去清算他們,去斗爭他們。”
“沒收他們的全部家產,分掉他們的土地。讓每一個活下來的人,都分到糧食,分到土地。”
“你要讓他們明白,誰才是他們的敵人,誰才是他們的朋友。你要將這百萬災民,變成你最忠誠的擁護者,變成你最悍不畏死的軍隊。”
“此路,見效最快,根基最穩。但,也是一條不歸路。一旦選擇,你與這個舊世界,再無半點轉圜余地。”
寫完第一個選擇,沐瑤換了一行。
“二,哄。”
“哄,就要拿出真金白銀,畫出足夠大的餅。”
“不要搶,要‘借’。以你滄州王府的名義,給所有‘捐糧’的鄉紳,打下欠條。”
“明確告訴他們,這批糧食,官府不是白拿,是借。待來年雪災過去,朝廷撥款下來,不僅會連本帶利地歸還,還會給予他們額外的嘉獎。”
“比如,鹽引,鐵引,甚至是官爵。”
“你要讓他們覺得,把糧食借給你,是一筆有利可圖的生意。你要把他們,從你的對立面,拉到你的船上,成為你的‘投資人’。”
“讓他們主動地,心甘情愿地,把糧食和金錢,都送到你的手上。”
“此路,較為溫和,阻力更小。但操作繁瑣,后患無窮。與虎謀皮,無異于飲鴆止渴。”
沐瑤寫完,放下了碳筆。
兩個選擇。
一條血路,一條財路。
一條是徹底砸碎舊世界的規則,建立新秩序。
另一條,是在舊世界的規則里,治標不治本。
具體怎么選,如何實施,那就是陳慶之的事情了。
她可以給出更詳細的方案。
比如,如何發動群眾,如何開批斗大會,如何丈量田畝,如何建立農會。
她也可以給出更具體的畫餅方案。
比如,如何發行戰爭債券,如何用未來的稅收做抵押,如何撬動金融杠桿。
但她沒有寫。
方向已經給了。
如果連這點事情,陳慶之都辦不好,那他,遲早會變成第二個蕭逸塵。
一個被現實的困境,磨平了所有棱角與銳氣的,庸人。
那樣的他,不配做她的同志。
沐瑤將寫好的信紙,仔細地折好。
做完這一切,她走到窗邊,推開窗戶。
夜風夾雜著寒氣,吹了進來。
一聲清越的鷹唳,從夜空中傳來。
那只通體雪白的鷹隼,盤旋而下,無聲地落在她的手臂上。
沐瑤將竹筒,綁在雪鷹的腿上。
她沒有說任何話,只是輕輕拍了拍雪鷹的羽毛。
雪鷹振翅,沖天而起。
它化作一個白點,很快便融入了京城上空深沉的夜色之中。
沐瑤站在窗前,看著它消失的方向,站了許久。
火種,已經送出去了。
接下來,是會燃起燎原之火,還是會悄無聲息地熄滅。
就看陳慶之自己的了。
沐瑤站在窗前,紋絲不動。
外面,傳來宮女細碎的腳步聲,隨即是帶著惶恐的通報。
“見過皇上。”
沐瑤連眼皮都未曾抬一下。
是蕭逸塵來了。
身著玄色龍袍的男人,在一眾內侍的簇擁下,踏入了景陽宮。
他揮了揮手,屏退了所有人。
偌大的宮殿,再次只剩下他們二人。
蕭逸塵走到她身后,看著那只已經空了的窗臺,先開了口。
“這么快就給陳慶之回信了?”
沐瑤轉過身,臉上沒有半分意外。
她走到桌案前,平靜地坐下,拿起茶壺,先給自己倒了一杯茶,又順手,給對面的空杯也滿上了。
“陛下不是明知故問嗎?”
蕭逸塵在她對面坐下。
他看著她,似乎想從她臉上看出些什么,卻只看到一片平靜的湖面。
他索性開門見山。
“朕今日前來,是想問你立后之事。”
沐瑤端起茶杯,輕輕吹了吹熱氣。
“哦?”
“此事與臣妾何干?”
她的嘴角掛著一抹似有若無的弧度。
“陛下莫不是,還想立臣妾為后不成?”
蕭逸塵被她這句話噎了一下。
他嘆了口氣。
“你還在怨朕?”
“臣妾不敢。”
沐瑤放下茶杯,聲音平淡無波。
“也從未怨過。”
言下之意,你蕭逸塵,還沒這個分量。
蕭逸塵當然聽得出她話里的意思,但他選擇忽略。
他今天來,不是為了吵架的。
“立后之事,你不行。”
他看著她,說出了自己的決定。
“云歌,更不行。”
沐瑤像是聽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話。
“為何?”
她身體微微前傾,看著這位新皇。
“當初陛下不是喜歡淑妃娘娘,喜歡得緊嗎?為了她,連命都可以不要。”
“怎么現在坐上了龍椅,反而連力排眾議立她為后的膽子都沒有了?”
“蕭逸塵,你憑什么說愛她?”
句句誅心。
蕭逸塵的臉,漲紅了一瞬,但很快又恢復了那副冰塊臉的模樣。
他對沐瑤的陰陽怪氣,似乎已經習以為常。
“人,總是會長大的。”
他的回答,聽起來有幾分故作深沉。
“很多事情,不能只憑借自己的喜好去做。”
“慕容云歌的背后,是禮部尚書和吏部尚書。一旦立她為后,外戚勢大,朝堂只會更亂。”
他以為這番解釋,能展現自己身為帝王的成熟與無奈。
可在沐瑤聽來,只覺得可笑。
一個連自己想要什么都搞不清楚的男人,卻在這里學著權衡利弊。
沐瑤有些不耐煩了。
“所以,陛下到底想問什么?”
蕭逸塵沉默了片刻。
最終,他還是問出了那個讓他輾轉反側,糾結了數日的問題。
“朕希望此事,你能幫朕拿個主意。”
他說出這句話后,自己都覺得有些荒唐。
他竟然在向一個自己最提防,最忌憚的女人,請教如何處理自己的后宮。
沐瑤看著他。
看著這個坐在龍椅上,卻依舊滿臉困惑與無助的男人。
他是個好將軍。
但絕不是一個好皇帝。
“這種事情,也用得著臣妾來出主意?”
她的聲音里,帶著毫不掩飾的輕蔑。
“陛下說了這么多,繞了這么大一個圈子。”
“你不就是想另尋新妃,來平衡前朝后宮嗎?”
沐瑤一針見血,戳破了他所有的小心思。
“既然如此,直接下旨選秀,不就完了?”
“從那些家世清白,又沒什么根基的新人里,挑一個看得順眼的,立為皇后。”
“既能堵住那些老臣的嘴,又能引入新的勢力,打破舊的平衡。”
沐瑤靠回椅背上,端起茶杯,慢悠悠地品了一口。
“搞那么多有的沒的,自己跟自己較勁。”
“陛下,你不累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