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逸塵指著殿下的沐瑤,那張因為連日操勞而略顯蒼白的俊臉,此刻漲得通紅。
“你私設公堂!是第一罪!”
“你濫用私刑,斬殺國公之子!是第二罪!”
“你無視朕的旨意,當著朕的面行兇!是第三罪!”
“蠱惑禁軍統(tǒng)領(lǐng)龐萬里,帶刀上殿!結(jié)黨營私!形同謀逆!這是你的第四罪!”
他每說一句,聲音便提高一分,胸膛劇烈地起伏著。
整個太和殿,鴉雀無聲。
滿朝文武,噤若寒蟬。
他們看著龍椅上暴怒的君王,又看看殿下那個平靜得不像話的女人,只覺得一股寒氣從腳底板,直沖天靈蓋。
瘋了。
這個貴妃,是真的瘋了。
這四條罪名,任何一條,都足以讓她死上十次。
可她,就那么站著。
仿佛皇帝口中那個罪大惡極的人,不是她。
“沐瑤!”
蕭逸塵的聲音,已經(jīng)帶上了幾分嘶啞。
“這四條大罪,你到底是認還是不認!”
所有人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
他們都在等。
等沐瑤跪地求饒,等她痛哭流涕地懺悔。
然而。
沐瑤終于有了動作。
她抬起頭,那雙清澈的眼眸,穿過數(shù)十步的距離,直直地看向龍椅上的蕭逸塵。
她的臉上,沒有恐懼,沒有懺悔。
甚至,連一絲波瀾都沒有。
她開口了。
“陛下。”
她的聲音,依舊是那么平靜,那么從容:“這些問題,陛下是想讓臣妾,在這里,當著文武百官的面,一一回答?”
整個大殿,一片死寂。
所有大臣都懵了。
這是什么意思?
威脅!
這是**裸的威脅!
沐瑤頓了頓,仿佛是留給蕭逸塵思考的時間。
然后,她才繼續(xù)說道:“還是想與臣妾,關(guān)起門來,單獨談談?”
轟!
這句話,比之前蕭逸塵羅列的四條大罪,還要有沖擊力。
它像是一只無形的大手,狠狠地,當著所有人的面,抽在了新皇蕭逸塵的臉上。
蕭逸塵整個人,僵在了龍椅上。
他臉上的怒火,瞬間凝固,然后,一點點褪去,變成了無法掩飾的蒼白和震驚。
他被問住了。
他死死地盯著沐瑤,腦子里一片混亂。
當著文武百官的面回答?
她會怎么回答?
她會說,當初是他們二人合謀,才有了這場“清君側(cè)”的靖難之役嗎?
她會說,他這個皇帝,是靠著她一個女人的計謀,才坐上龍椅的嗎?
她會說,她手里,還握著連城墻都能打穿的“妖法”嗎?
不!
他不敢賭!
這個女人,她什么都做得出來!
她連韓琦都敢當著他的面殺,還有什么是她不敢說的?
一旦她說出來,他這個皇帝,就成了天下最大的笑話!
他的皇位,將再無半點正統(tǒng)可言!
威嚴掃地!
可……
關(guān)起門來談?
那不就等于告訴所有人,他這個皇帝,怕了她?
他這個天子,被一個妃子,拿捏得死死的?
他以后,還如何號令天下?
如何面對這滿朝文武?
蕭逸塵的身體,微微顫抖起來。
他發(fā)現(xiàn),自己陷入了一個死局。
一個沐瑤為他精心準備的,無解的死局。
他看向沐瑤身后那個如同鐵塔一般的龐萬里。
那柄長刀,在殿內(nèi)燭火的映照下,泛著幽冷的光。
他又想起了午門之外,那陣如同爆豆般的巨響,和那片被打成篩子的城墻。
妖法。
他還想起了遠在滄州的陳慶之。
那個男人,為了沐瑤,連皇帝的忠誠都可以背棄。
蕭逸塵的心,一點點沉了下去。
他忽然發(fā)現(xiàn),不知不覺間,這個他曾經(jīng)不屑一顧,甚至厭惡至極的女人,已經(jīng)將她的勢力,滲透到了他統(tǒng)治的每一個角落。
軍權(quán),人心,還有那未知的,足以顛覆一切的力量。
他拿什么跟她斗?
撕破臉皮?
他不敢。
他真的不敢。
大殿里的氣氛,壓抑到了極點。
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
那些原本以為會看到一場雷霆之怒的大臣們,漸漸察覺到了不對勁。
陛下……為何不說話了?
他在猶豫什么?
這還需要猶豫嗎?
一個妃子,都公然挑釁到這個地步了,難道不應該立刻拖出去,賜死嗎?
許久。
龍椅上的蕭逸塵,緩緩地,坐了回去。
他那挺直的脊梁,仿佛被抽走了所有的力氣,頹然地靠在了椅背上。
“朕……”
他張了張嘴,聲音干澀。
“朕乏了。”
滿朝文武,一片嘩然。
乏了?
就這?
雷聲大,雨點小?
不。
這連雨點都沒有。
“退朝。”
蕭逸塵閉上了眼睛,揮了揮手,仿佛用盡了全身的力氣。
內(nèi)侍總管愣了半晌,才反應過來,尖著嗓子喊道。
“退——朝——”
大臣們面面相覷,臉上寫滿了不敢置信。
但皇帝已經(jīng)下了旨意,他們不敢不從。
眾人躬身行禮,然后,一個個低著頭,小心翼翼地退出了太和殿。
走出大殿的瞬間,壓抑許久的議論聲,便如同潮水般,轟然炸開。
“這……這就完了?”
“貴妃娘娘公然抗旨,還帶刀上殿,陛下竟然……就這么算了?”
“你沒看到嗎?陛下那臉色……怕是被貴妃娘娘給氣著了。”
“我看不是氣著了,是……是怕了!”
“噤聲!你不要命了!”
無數(shù)道復雜的視線,回頭望向那座威嚴的大殿。
他們知道。
從今天起,這大周的天,要變了。
很快。
偌大的太和殿,便只剩下了三個人。
龍椅上,閉目不語的蕭逸塵。
大殿中央,站姿筆挺的沐瑤。
以及,站在沐瑤身后,手按刀柄的龐萬里。
空氣,仿佛都凝固了。
“龐萬里。”
蕭逸塵睜開了眼睛。
他的聲音,很平靜,聽不出喜怒。
“你也退下。”
龐萬里沒有動。
他甚至沒有看皇帝一眼,只是將詢問的視線,投向了自己面前的沐瑤。
這個細微的動作,讓蕭逸塵的瞳孔,猛地收縮了一下。
他的禁軍統(tǒng)領(lǐng)!
竟然只聽一個妃子的話!
一股難以言喻的屈辱感,再次涌上心頭。
沐瑤沒有回頭。
“龐統(tǒng)領(lǐng),在殿外候著吧。”
“是,娘娘。”
龐萬里躬身一禮,然后,轉(zhuǎn)身,大步離去。
那沉重的腳步聲,每一下,都像是踩在蕭逸塵的心上。
直到龐萬里的身影,消失在殿門之外。
沐瑤才緩緩轉(zhuǎn)身,看向龍椅上的男人。
她一步步,走上高高的御階。
在這寂靜的大殿里,格外清晰。
她沒有在御階下停步。
而是徑直,走到了蕭逸塵的面前。
兩人之間的距離,不足三尺。
她就那么一步步,走到了他的面前。
整個太和殿,空曠得只剩下他們兩個人。
“陛下。”
沐瑤開口,打破了死寂:“剛剛那四條罪名,說完了?”
蕭逸塵的身體,繃得像一張拉滿的弓:“沐瑤,你不要太放肆!”
“放肆?”沐瑤重復了一遍這兩個字,仿佛聽到了什么笑話。
她繞著龍椅,不緊不慢地踱步:“陛下覺得,我哪一條,做錯了?”
“你……”
“私設公堂?”沐瑤停下腳步,回頭看他:“韓琦魚肉百姓,罪證確鑿,受害者成百上千,人神共憤。京兆府不敢管,大理寺不敢問,刑部不敢審。我不審,誰來審?”
“濫用私刑?”她又走了一步:“大周律例,強搶民女,草菅人命者,當斬。他韓琦一人,身負數(shù)百條人命,我判他一個腰斬,都是輕的。”
“至于無視陛下旨意……”
沐瑤走到蕭逸塵的側(cè)面,伸出手,輕輕拂過冰冷的龍椅扶手:“陛下,你真的覺得,你那句‘刀下留人’,是想救他嗎?”
蕭逸塵的呼吸,停滯了一瞬。
“你不過是想保住你南境的安穩(wěn),保住你屁股底下這張椅子。你不是在救韓琦,你是在救你自己。”
“住口!”蕭逸塵猛地站起,那股被戳穿的羞惱,讓他面容扭曲。
沐瑤卻笑了:“陛下,你是不是忘了,是誰,讓你坐上這張椅子的?”
這句話,像是一把淬毒的匕首,狠狠扎進了蕭逸塵的心臟。
他渾身一顫,臉上血色盡褪。
是她。
是他面前這個女人。
“所以,陛下問我,誰給我的權(quán)利?”
沐瑤收回手,轉(zhuǎn)身,重新面向他:
“是午門外,那成千上萬,求告無門的勞苦大眾,給我的權(quán)利。”
“是我手里,能瞬間將城墻打成篩子的火器,給我的權(quán)利。”
她頓了頓,補上了最后一刀:
“也是遠在滄州,對你這個新皇愛答不理,卻對我一封信言聽計從的陳慶之,給我的權(quán)利。”
“現(xiàn)在,我只問陛下一句。”
沐瑤的身體微微前傾,直視著他:“你是不是,要為了一個已經(jīng)死透了的紈绔,與我為敵?”
整個大殿,落針可聞。
蕭逸塵看著她。
看著她那雙平靜無波,卻仿佛能洞悉一切的眼睛。
憤怒。
屈辱。
還有……無法抑制的恐懼。
這些情緒,在他的胸膛里瘋狂地沖撞,幾乎要將他撕裂。
與她為敵?
他拿什么去為敵?
用他這個被她一手扶上位的,虛假的皇權(quán)嗎?
還是用他那三萬只聽她號令,連帶刀上殿都敢做的禁軍?
又或者,是去指望那個為了她,連舊主都能背叛的陳慶之?
他什么都沒有。
他就是一個笑話。
一個被女人玩弄于股掌之間的,可悲的笑話。
蕭逸塵張了張嘴,卻發(fā)不出任何聲音。
他想怒吼,想咆哮,想拔出天子劍,將眼前這個女人碎尸萬段。
可他不敢。
他真的不敢。
見蕭逸塵不說話,沐瑤知道,她贏了。
她直起身,臉上露出一抹近乎于憐憫的笑意。
“陛下,與其在這里,浪費時間問罪于我。”
“不如,好好想想,接下來該怎么辦吧。”
她轉(zhuǎn)過身,向著殿外走去,步履從容。
那副姿態(tài),仿佛剛剛經(jīng)歷了一場激烈交鋒的人,不是她。
她把這里,當成了可以隨意進出的后花園。
“站住!”
蕭逸塵的聲音,沙啞得厲害。
沐瑤停下腳步,卻沒有回頭。
“既然你都知道,殺了韓琦,衛(wèi)國公韓林必反!”
“那你為什么,還要這么做!”
“為什么?”
沐瑤終于轉(zhuǎn)過身,重新看向龍椅上那個狀若瘋魔的男人。
“我這么做,當然是為陛下你好啊。”
蕭逸塵懵了。
為他好?
把他這個皇帝的臉,按在地上摩擦,還說是為他好?
“你逼反了韓林,南境幾十萬大軍嘩變,藩王趁勢而起,大周將再次陷入戰(zhàn)火!這就是你說的,為我好?”
“對啊。”
沐瑤的回答,理所當然。
“韓琦死了,你就算現(xiàn)在殺了我,把我的腦袋送到南境,韓林也一樣會反。他只有一個兒子,他沒得選。”
“既然他早晚都要反,那為什么,不讓他現(xiàn)在就反?”
蕭逸塵的腦子,有些轉(zhuǎn)不過來了。
沐瑤走回御階之下,仰頭看著他,像是在教一個不開竅的學生。
“第一,你殺了他的惡霸兒子,為民除害。天下百姓會怎么看你?他們會覺得,你是一個不畏權(quán)貴,心系萬民的圣君。這是在幫你立威,幫你收獲民心。”
“第二,韓林是什么人,你比我清楚。他在南境擁兵自重,早就形同土皇帝,對朝廷陽奉陰違。就算沒有韓琦這回事,他也早晚是你的心腹大患。我現(xiàn)在,只是幫你提前把他這顆毒瘤給引爆了。這是在幫你,鏟除異己。”
沐瑤每說一句,蕭逸塵的臉色就難看一分。
他發(fā)現(xiàn),自己竟然無法反駁。
“第三。”沐瑤豎起三根手指:“南境的戰(zhàn)事,不是還沒平息嗎?正好,你這個新皇御駕親征,把外敵和內(nèi)敵,一勺燴了。”
“你想想,班師回朝那日,你平定了外患,又剿滅了叛賊,這是何等的功績?”
“到那時,天下誰還敢質(zhì)疑你這個皇位的正統(tǒng)性?誰還敢不服你?”
沐瑤說完,攤了攤手。
“一舉三得,難道不是為你好嗎?”
蕭逸塵呆呆地坐在龍椅上,整個人都傻了。
他從來沒有從這個角度,去想過這件事。
他只看到了眼前的危機,只看到了自己的臉面。
而這個女人,卻已經(jīng)把后面所有的路,都給他鋪好了。
雖然,這條路,充滿了血腥和殺戮。
沐瑤看著他那副失魂落魄的樣子,不再多言。
她轉(zhuǎn)身,再一次,向殿外走去。
這一次,蕭逸塵沒有再喊住她。
他只是無力地癱坐在龍椅上,看著那個女人的背影,一點點消失在威嚴的殿門之外。
偌大的太和殿,再次只剩下他一個人。
冰冷,且孤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