議事廳內,很靜。
這不是無人說話的靜,而是數百人壓抑著呼吸,用竊竊私語織成的一張粘稠的、密不透風的網。
新刨的梁柱還散發著松木的清香,卻壓不住人心里發酵出的那股子酸腐味。
譽王坐著,身上那件嶄新的、象征共和國官員身份的深色直裰,穿在他身上,總像件借來的戲服。
他沒說話,只是慢條斯理地用指甲剔著茶杯蓋上的浮沫。
他身邊的幾個前朝舊臣,像眾星拱月,將他圍在中心。
另一邊,周云龍大馬金刀地敞著腿,一只腳踩在椅子的橫杠上,顛個不停。
他周圍,聚著一群眼神活泛、面帶精明的新貴。
他們不看譽王,也不看別處,只盯著周云龍那只抖動的腳,仿佛那里藏著什么天大的機密。
兩撥人,涇渭分明,卻又詭異地共享著同一種心照不宣。
沐淵亭站在角落,手腳冰涼。
他看著這幅場景,只覺得荒謬。
這便是他曾為之熱血沸騰的“議會”?這便是人人平等,共和國是的殿堂?
不,這里是斗獸場。
“議長到——”
門口的唱喏聲像一把刀,瞬間割斷了那張嗡鳴的網。
所有聲音戛然而止。
沐瑤走了進來。
她剛沐浴過,身上帶著一股干凈到近乎冷冽的皂角香氣,與大廳內混雜著緊張汗意的空氣格格不入。
她換了一身最簡單的黑色長裙,未施粉黛,連頭發都只是松松地挽著,幾縷濕潤的發梢貼在頸側。
那張沾滿油污的臉洗凈了,露出的肌膚在從高窗投下的光束里,白得像瓷。
她走得很穩,目不斜視,徑直走向主位。
在她落座的那一刻,譽王放下了茶杯,發出一聲輕響。
“議長大人,總算是來了。”他的聲音不緊不慢,帶著一股浸在骨子里的、屬于前朝王爺的優越感:“我等,可是為了共和國的生死存亡,憂心如焚啊。”
周云龍“嗤”地笑了一聲,接過了話頭,聲音又粗又響,像一塊石頭砸進水里:“是啊,憂心!南邊的稅收不上來,說是要減負。北邊的礦場開不了工,說是要給泥腿子發工錢。議長大人,我就是個粗人,不懂什么大道理,我就想問問,這國庫里的銀子,都花哪兒去了?”
他站起身,手指幾乎戳到沐瑤的臉上,唾沫星子橫飛。
“是不是都變成你那工坊里,一堆堆聽響的廢銅爛鐵了?!”
沐瑤端起桌上的涼茶,吹了吹并不存在的茶葉,沒有看他。
“周部長,”她開口,聲音平淡得像在問天氣:“你上個月,剛從商務部支了三萬兩銀子,說是要去南方采買絲綢。賬本上寫著,是為共和國與西域諸國通商做準備。這筆錢,現在在哪?”
周云龍的臉色一僵。
沐瑤的目光終于從茶杯上移開,落在他臉上:“絲綢呢?還是說,周部長覺得,你府上新添的那十幾房小妾,比共和國的通商大計更重要?”
周云龍的臉瞬間漲成了豬肝色,他張了張嘴,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至于國庫的銀子。”沐瑤的視線掃過全場:“每一筆支出,都有記錄,存放在財政部。哪位大人有疑議,隨時可以去查。是青州的水利大壩花了錢,還是景州的學堂用了錢,賬目,清清楚楚。”
她頓了頓,目光最后落在譽王身上。
“王爺說,為了共和國的生死存亡。不知王爺指的是,哪個共和國?”
譽王臉上的從容終于有了一絲裂痕。
大廳內,又一次陷入死寂。
沐瑤的反擊,精準,狠辣,字字見血。
在場的每一個人,幾乎都能從她的話里,找到自己屁股底下的不干凈。
可他們今天來,本就不是為了講道理的。
就在這劍拔弩張的時刻,議事廳厚重的大門,被人從外面轟然撞開。
“報——”
一個傳令兵,與其說是跑進來的,不如說是滾進來的。
他滿身塵土,半邊鎧甲都被血浸透,凝成了暗紅色。
一股濃重的血腥與馬汗的氣味,瞬間沖散了廳內的松木香。
龐萬里緊隨其后,大步跨入。他一把扶住搖搖欲墜的傳令兵,臉色鐵青。
所有人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
傳令兵掙扎著,從喉嚨里擠出幾個破碎的音節:“陽……陽州……敗了……”
“梁峰軍長……兵行險著,野戰對沖……”
“第三軍……兩萬一千人……”
他劇烈地咳嗽起來,咳出的全是血沫。
龐萬里沉默地拍著他的背,替他說完了那句所有人都已猜到,卻又不敢相信的結局。
“全軍覆沒。”
四個字,像四座山,轟然壓在議事廳每個人的心頭。
死一樣的寂靜。
然后,一聲短促的、尖銳的笑聲,劃破了這片死寂。
是周云龍。
他像是聽到了天底下最好笑的笑話,先是低笑,然后是狂笑,笑得前仰后合,眼淚都流了出來。
“全軍覆沒!”他指著沐瑤,笑聲陡然轉為厲聲嘶吼:“這就是你說的神兵利器?!這就是你耗空國庫造出來的寶貝?!”
“我大周立國數百年,何曾有過如此慘敗!兩萬人,一個時辰,就沒了!”
“沐瑤!”他不再稱呼官職,而是直呼其名:“你拿什么臉,坐在這個位子上?!”
這聲質問,像是一個信號。
壓抑已久的怨氣、恐懼、貪婪,在這一刻盡數爆發。
“下臺!沐瑤下臺!”
“妖言惑眾,禍國殃民!”
“還我大周祖制!”
“把她交出去,給蕭……給陛下賠罪!”
群情激憤。那些剛剛還被沐瑤問得啞口無言的官員,此刻像是找到了最鋒利的武器,用最惡毒的言語,向她發起圍攻。
沐淵亭想沖上去,想為妹妹辯解幾句,卻被身旁一個老臣死死拉住。
那老臣沖他搖著頭,嘴唇翕動,無聲地說了兩個字:沒用。
是啊,沒用了。
當陽州慘敗的消息傳來時,所有的道理,都成了一紙空文。
人們不需要真相,他們只需要一個為失敗負責的巫婆,然后燒死她,仿佛這樣就能驅散所有的恐懼和不安。
沐瑤坐在那里,一動不動。
她看著那張牙舞爪的周云龍,看著一臉“痛心疾首”的譽王,看著那些曾經對她俯首帖耳,此刻卻恨不得食其肉、寢其皮的“同志”。
她沒有憤怒。
她只是覺得,有些吵。
這場敗仗,不管是因為什么。
但她沐瑤是最高決策者。
這個責任,她必須背。
也只能由她來背。
喧囂聲中,譽王站了起來。他抬起雙手,往下壓了壓。
奇跡般地,吵嚷聲漸漸平息。
他畢竟當了幾十年的親王,那份久居上位的威儀,仍在。
“諸位,稍安勿躁。”他清了清嗓子,用一種悲天憫人的語調緩緩說道:“陽州之敗,議長大人,確有失察之責。但眼下,不是追究責任的時候,而是要如何挽回危局。”
他看向沐瑤,眼神里帶著一絲貓捉老鼠般的憐憫。
“既然,我等的意見,議長大人聽不進去。既然,議長大人對你親手打造的軍隊和武器,如此有信心。那依老夫看,不如……”
他故意拉長了聲音,吊足了所有人的胃口。
“不如,就請議長大人,親自去一趟前線吧。”
整個大廳,落針可聞。
所有人都被譽王這個提議,驚得呆住了。
去前線?
這比直接殺了她,還要狠毒百倍。
贏了,功勞是他們這些在京城“穩定后方”的人的。
輸了,或是死了,那正好,這個最大的麻煩,就自己解決了。
若是她不敢去,那更好。
一個連上戰場都不敢的統帥,還有什么資格指點江山?
這是一杯毒酒。一杯當著全天下人的面,遞到她嘴邊的毒酒。
周云龍第一個反應過來,他眼中閃爍著狂喜的光芒,振臂高呼:“王爺英明!讓她去!讓她自己去看看,她那些寶貝疙瘩,是怎么殺光我們自己的兵的!”
“請議長親征!”
“讓她去!”
呼喊聲,從零星幾點,匯成一股不可阻擋的洪流。
沐淵亭的臉,一片煞白。
他想喊,想說這不行,這根本是去送死。
可他的聲音,被淹沒在山呼海嘯般的聲浪里,連一絲漣漪都未曾泛起。
龐萬里握緊了腰間的刀柄,手背上青筋暴起。
他上前一步,似乎想說什么,卻被沐瑤一個眼神制止了。
那是一個平靜到極點的眼神。
在所有人的注視下,沐瑤緩緩地,站了起來。
她環視全場。
目光掃過每一個人。
掃過周云龍貪婪的嘴臉,掃過譽王得意的眼神,掃過那些或激動、或畏縮、或麻木的所謂“議員”。
最后,她的目光,停留在面無人色的哥哥沐淵亭身上。
她微微地,扯了扯嘴角。
像是在笑,又不像。
“好。”
一個字。
清冷,干脆,像一塊冰砸在燒紅的鐵板上,激起一片滾燙的白霧。
沸騰的議事廳,因為這一個字,瞬間降溫。
譽王眼中的得意凝固了。
周云龍的咆哮卡在了喉嚨里。
她答應了。
就這么……答應了?
沐瑤沒給他們任何揣測的時間。
她的聲音不高,卻像鞭子一樣,抽在每一個人的神經上。
“我,沐瑤,從今日起,退出議會。”
她的話,擲地有聲:“議長之位,空懸。諸位是想選出一位新的,還是想請譽王爺回來監國,悉聽尊便。”
她的目光在譽王和周云龍之間,不帶任何溫度地掃過。
“但是。”
她話鋒一轉,那份冰冷陡然化為徹骨的鋒銳:“誰要是想把這‘共和國’三個字,換回‘大周’。誰要是想把這議事廳,再改回金鑾殿。誰要是想讓百姓再跪下去……”
她頓了頓,視線如同實質的刀鋒,刮過在場每一個人的臉。
“我沐瑤,不答應。”
“南征北戰,為共和國流血犧牲的數十萬將士,不答應。”
“京畿內外,剛剛才站起來的千萬民眾,更不答應!”
說完,她不再看任何人,轉身,走向大門。
沒有一絲留戀。
那件黑色的長裙,劃過沾著血跡的地面,像一道墨色的傷口。
整個議事廳,數百人,就這么看著她走。
看著她把那個象征著最高權力的位置,像丟一件舊衣服一樣,隨手丟下。
直到那扇厚重的大門在她身后關上,隔絕了所有的光線和聲音,眾人才如夢初醒。
贏了?
他們好像贏了。
可為什么,心底里那股寒意,比打了敗仗還要刺骨?
……
議事廳外的長廊,空曠而寂靜。
從高窗透進來的光,在地上切割出明暗交錯的格子,像一盤無人對弈的棋局。
沐瑤的腳步聲,是這里唯一的聲音。
“云娥!”
沐淵亭追了出來,一把抓住她的手腕。他的手心全是冷汗,聲音都在發抖。
“你瘋了?!”他壓低了聲音,像是怕被墻壁聽見:“為什么要答應他們?龐萬里還在,城內的鬼面衛還在,我們手里有槍!大不了……”
大不了,就是一場血洗。
沐瑤停下腳步,沒有回頭。
她只是垂下眼,看著自己哥哥那只因恐懼和憤怒而顫抖的手。
“殺了他們?”她問,聲音很輕:“然后呢?”
沐淵亭一窒。
“今天殺了一個周云龍,明天就會有李云龍、張云龍。今天平了譽王府,明天就會有別的王府,打著‘清君側’的旗號,再來一次。”
沐瑤終于轉過身,平靜地看著自己的哥哥。
“哥,這不是一場瘟疫。這不是殺光了病人,就能解決的問題。”
“是這片土壤,已經爛了。長出來的,只能是毒草。”
她的語氣,像是在說一件與自己毫不相干的事。
“我推行新政,步子邁得太快,扯到了太多人的舊傷口。傷口會疼,會發炎,會流膿。這些,我早就料到了。”
沐淵亭的嘴唇動了動,眼中的血絲愈發明顯:“你料到了?你料到會兵敗?料到他們會逼宮?”
“兵敗,是指揮官的愚蠢。”沐瑤的眼神冷了一瞬:“但他們借著兵敗發難,卻是在我的意料之外。”
“蕭逸塵還沒死,前朝的龍椅還擺在故宮里。只要那把椅子還在,就永遠會有人惦記著坐上去,也永遠會有人,想把別人扶上去。”
她伸出另一只手,輕輕掰開沐淵亭緊抓著她的手指。
“譽王那些人,想要的是恢復他們往日的榮光。周云龍那些人,想要的,是自己坐上那個位置。”
“他們現在能站在一起,是因為我擋了所有人的路。”
沐瑤看著長廊盡頭的光,眼神幽深。
“我現在走了,把路讓開。你猜,他們會做什么?”
沐淵亭不是蠢人。
他順著沐瑤的話想下去,一股寒意從腳底直沖頭頂。
讓開路……
那條通往權力頂峰的路上,就只剩下譽王和周云龍兩撥人。
他們會……
“狗咬狗。”沐瑤替他說出了那三個字,語氣里甚至帶上了一絲淡淡的嘲諷:“我給他們留下了一整間屋子的肥肉,卻只留了一只碗。你看他們,是會謙讓,還是會把對方的腦袋,按進碗里?”
沐淵亭徹底怔住了。
他看著妹妹那張過分平靜的臉,忽然覺得無比陌生。
原來,從譽王提出那個毒計開始,她就已經布下了另一個局。
看似是被逼出京,狼狽退場。
實際上,是釜底抽薪,坐山觀虎斗。
“那你……”他艱澀地開口:“你現在去前線,蕭逸塵三十萬大軍……你……”
“蕭逸塵?”
沐瑤重復了一遍這個名字,像是在品嘗什么陳年的舊物。
“他才是那堆爛肉里,最關鍵的一味藥引。只要他還活著,那些前朝的孤魂野鬼,就永遠不會散。”
她抬起頭,看向南方。
那里,是淮水,是陽州,是蕭逸塵的大營。
“所以,我要去殺了他。”
她用一種談論天氣般的平淡口吻,說出了這句足以讓天下震動的話。
“他死了,復辟的念想,就斷了。京城里那幾條狗,咬得再兇,也只是狗。成不了龍。”
長廊里,風吹過。
吹動她鬢角的碎發。
沐淵亭看著她,看著她那雙仿佛能洞悉一切的眼睛,終于明白了。
什么兵敗,什么逼宮,什么議長之位……
從頭到尾,都只是她棋盤上的小小波瀾。
她真正的戰場,從來就不在這間議事廳里。
她的目光,始終在更遠的地方。
“保重。”沐淵亭松開了手,千言萬語,最終只化為這兩個字。
沐瑤點了點頭,算是回應。
她沒有再停留,邁開腳步,繼續向前走去。
她的背影,在明暗交錯的光影里,顯得孤單,卻又無比堅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