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軍帳內的炭火明明滅滅,將一張張凝重的臉,映得忽明忽暗。
半個時辰前,城樓下那一聲刀鋒入肉的悶響,似乎還黏在每個人的耳膜上。
血腥氣混著晏城特有的沙土味,從帳簾的縫隙里鉆進來,無孔不入。
李世忠坐在離帳門最近的胡床上,鐵塔般的身軀一動不動,只有擱在膝上的手,指節因為用力而微微泛白。
他麾下的師長們,還有第二、第四、第五軍的軍長、師長,陸續走了進來。
沒人說話。
鎧甲摩擦的聲響,刻意壓低的呼吸,都顯得格外刺耳。
眾人各自找了位置,或坐或立,目光卻都像被磁石吸住一般,不由自主地瞟向帳中央那副巨大的沙盤。
陽州的位置,空了一塊。
代表第三軍的那枚紅旗,不見了。
帳簾掀開,風灌了進來,炭火猛地一亮。
沐瑤走了進來。
她只穿著最簡單的黑色勁裝,剛洗過的長發用一根布帶隨意束在腦后,發梢還帶著濕意。
那張過分干凈的臉,與這帳內凝固的硝煙氣和汗味,格格不入。
她徑直走向沙盤,帳內所有將領下意識地挺直了脊背。
她沒有看任何人,只是伸出手指,在沙盤上那道從陽州通往晏城的路線上,輕輕劃過,像是在丈量一道無法愈合的傷口。
“都到了。”她開口,聲音平淡得像在問天氣:“說說吧,這仗,怎么打?”
一瞬間,帳內那股被梁峰的血強行壓下去的微妙氣氛,又開始蠢蠢欲動。
眾人面面相覷。
最終,是第二軍軍長,一個身材微胖、面相精明的中年人,清了清嗓子,站了出來。
“回總司令,末將以為,當務之急,是固守晏城。”他指著沙盤上的城池模型,語氣還算沉穩:“蕭逸塵大軍初勝,士氣正盛。我軍新敗,不宜野戰。當深溝高壘,以逸待勞。將新式火器分置于四面城墻之上,構筑火力,可保晏城萬無一失。”
他說完,第四軍軍長立刻附和:“不錯!晏城城高墻厚,只要我等死守,待敵軍久攻不下,銳氣自墮,屆時再尋機反擊不遲!”
“守。”
“守。”
“守。”
一個個將領站出來,補充著細節。
加固哪段城墻,增設多少鹿角,如何分配弓手與火銃兵……他們的方略,中規中矩,無懈可擊,是這片土地上流傳了千百年的兵法正道。
就像梁峰當初想的那樣。
沐瑤一直靜靜地聽著,沒說話。她只是用指尖,撥弄著沙盤上代表晏城的那枚小小的模型,仿佛在掂量它的分量。
直到帳內所有人都發表完意見,重新陷入一片等待她決斷的沉默中。
她才抬起眼,目光在眾人臉上緩緩掃過。
“說完了?”
眾人一愣,下意識地點頭。
“守?”她重復了一遍這個字,聲音很輕,卻像一根針,扎破了所有人固守的自信:“拿什么守?”
她的視線落在第二軍軍長那張微胖的臉上:“拿你這八萬被嚇破了膽的殘兵去守?還是拿梁峰那顆還熱乎的腦袋,去當城磚用?”
那軍長臉上的血色“唰”地一下褪盡。
沐瑤的手指,離開了晏城模型,重重地,點在了那三千桿莫辛納甘步槍的模型上。
“還是說,你們覺得,這東西,就該跟燒火棍一樣,架在城墻上,等著敵人來撞?”
她的聲音陡然轉冷:“蕭逸塵三十萬大軍,就算是一人一口唾沫,也能把晏城給淹了。你們守得住一天,守得住十天,守得住一個月嗎?”
“兵書上說,十則圍之。他有三十萬,我們只有八萬。你們讀的兵書,是被人撕掉了,還是都讀進狗肚子里去了?!”
最后一句,已是毫不留情的斥罵。
帳內,死一般的寂靜。
幾個年輕的師長臉漲得通紅,想反駁,卻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那依總司令高見呢?”
一個不和諧的聲音響起。
是第四軍軍長,一個脾氣火爆的漢子,他梗著脖子,眼神里帶著七分不服,三分挑釁:“我等都是粗人,只會打呆仗。還請總司令,教教我們,這神仙仗,該怎么打?”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了沐瑤身上。
沐瑤沒有看他,她的視線,重新落回沙盤。
帳外的風,更大了,吹得帳篷的牛皮呼呼作響。
“神仙仗,我不會打。”
沐瑤的聲音,恢復了那種不帶溫度的平靜。
“我只會,殺人。”
她的手指,在沙盤上緩緩移動,從晏城,劃向了側翼那片連綿起伏、代表著山脈的褶皺。
“第一。”
她拿起代表晏城的那枚模型,隨手丟在了一邊。
動作輕描淡寫,卻讓所有將領的心都跟著狠狠一跳。
“棄城。”
兩個字,石破天驚。
“總司令,不可!”第二軍軍長失聲叫道:“晏城一失,京畿門戶大開,我等……”
“閉嘴。”
沐瑤甚至沒有看他,只是冷冷地打斷。
“我說話的時候,不喜歡有人插嘴。”
那軍長后面的話,硬生生卡在了喉嚨里,憋得滿臉通紅。
沐瑤的手指,在空出來的城池位置上,點了點。
“第二,誘敵。”
她看向角落里一名一直沉默的師長:“你,帶三千人,留守城內。打開城門,放蕭逸塵的大軍進來。”
那師長猛地抬頭,滿臉的不可思議。
“依托城內民房、街巷,跟他們打。把他們拖在城里,一天,兩天,三天……能拖多久,拖多久。”
“你們的任務,不是殺敵,是讓他們流血,讓他們煩躁,讓他們以為,晏城就是一塊難啃的骨頭。”
她的手指,離開了晏城,像兩條靈蛇,兵分兩路,沿著沙盤上那兩條不起眼的虛線,鉆進了晏城與陽州之間,那片廣袤的、代表著山林的地帶。
“第三,穿插。”
她的指尖,停在了山脈深處,一個名為“七芒山”的隘口。
“李世忠。”
一直沉默的李世忠,猛地抬頭。
“你率第一軍,第二軍,走西線,繞過敵軍主力,天黑之前,必須趕到七芒山西側高地。我要你在那里,給我構筑一道無法逾越的防線。”
她的手指,又移向另一側。
“第四軍,第五軍,走東線。目標,七芒山東側。任務,一樣。”
帳內,響起一片倒抽冷氣的聲音。
所有人都瞪大了眼睛,看著沙盤上那兩條匪夷所思的進軍路線。
繞過去?
穿插到敵軍的側后方?
這……這是瘋了?!
“蕭逸塵的三十萬大軍,不是一個整體。”沐瑤的聲音,像一把冰冷的手術刀,將沙盤上那龐大的敵軍陣型,一寸寸解剖開來。
“他的糧草、輜重,都在后方。他的指揮中樞,在軍陣中央。他以為我們是縮在城里的烏龜,他的行軍隊列,一定是拉成一條長蛇。”
她的兩根手指,像一把巨大的鉗子,從兩側,死死卡住了那條“長蛇”的腰部。
“我要你們,在七芒山,把這條蛇,給我攔腰斬斷!”
“山地,是步卒的天下,是火槍的天下。重騎兵在那里,就是一堆活靶子。”
“我要你們在高地上,挖環形工事,居高臨下,用子彈,把他們一片一片地,給我割下來!”
“第四,絞殺。”
她說完,收回了手。
整個中軍帳,落針可聞。
所有將領都呆呆地看著那副沙盤。
在他們眼中,那不再是泥土和木塊,而是一副已經展開的、血腥而宏大的戰爭畫卷。
放棄堅城,以三千人為餌,誘敵深入。
主力大軍則化整為零,如鬼魅般穿插迂回,在最不可思議的地方,布下天羅地網,將十倍于己的敵人,分割,包圍,然后……一口一口,慢慢吃掉。
這不是兵法。
這是屠殺的藝術。
良久,李世忠那沙啞的、仿佛被砂紙打磨過的聲音,才在帳內響起。
“此計……太過兇險。七芒山地勢復雜,我軍一旦鉆進去,便如甕中之鱉。若蕭逸塵察覺,分兵合圍,我等……將全軍覆沒。”
他的話,說出了所有人的心聲。
沐瑤轉過身,終于正眼看向他。
“所以,你們要快。”
她的聲音不帶一絲波瀾。
“快到蕭逸塵還沒反應過來,你們的槍口,已經頂在了他的腰上。”
“快到他還在為攻下晏城而沾沾自喜時,他的糧道,已經被你們徹底掐斷。”
“梁峰是怎么輸的?”她問。
無人應答。
“他輸在,他用自己的短處,去碰敵人的長處。他用兩條腿的步卒,去沖人家鐵甲連環的重騎。”
“而我們。”她的目光掃過全場:“我們的長處,是槍,是紀律,是比他們更快的腦子。”
她看著那些依舊在猶豫、在恐懼、在掙扎的臉,忽然覺得有些厭煩。
“聽明白了?”
“……明白。”
“明白了。”
稀稀拉拉的回應,像幾塊石頭扔進深潭,連個像樣的回聲都沒有。
沐瑤的嘴角,似乎牽動了一下,卻又看不真切。
“還有異議嗎?”
她問。
這一次,無人應答。
異議?誰敢有異議?梁峰那顆還在城外風干的頭顱,就是最大的異議。
可沉默,本身就是一種異議。
沐瑤也不催促,她只是伸出手指,在沙盤上那道從陽州通往晏城的路線上,輕輕劃過,像是在丈量一道無法愈合的傷口。
時間,在炭火的明滅中,一點點流逝。
終于,一只手,在角落里,緩緩舉了起來。
不是那種振臂高呼的決絕,而是一種帶著猶豫和掙扎的、試探性的動作。
帳內所有人的目光,瞬間像被磁石吸住一般,聚焦在那只手上。
然后,又齊刷刷地,轉向了那只手的主人,第一軍軍長,李世忠。
舉手的,不是李世忠。是他麾下的一名師長,叫張承。
一個三十出頭、面皮黝黑、嘴唇干裂的漢子。
李世忠沒有看他,依舊盯著沙盤,但那挺得筆直的腰桿,卻在瞬間繃得更緊了。
沐瑤的目光,終于從沙盤上抬起,落在了那個叫張承的師長臉上。
她的眼神里,沒有意外,也沒有怒意。
平靜得,像一潭深不見底的古井。
“說。”
一個字。清冷,干脆。
張承像是被這個字燙了一下,舉著的手臂微微一抖。
他舔了舔干裂的嘴唇,喉結上下滾動了一下,聲音沙啞得像是被砂紙磨過。
“總司令……末將愚鈍……”
他躬下身,幾乎將頭埋進了胸口,像是在為自己接下來的問題,提前請罪。
“敢問總司令,何為……環形工事?”
話音落下,帳內,陷入了一種更為詭異的寂靜。
那幾個原本神情緊繃、準備看好戲的將領,臉上的表情,瞬間凝固了。
環形工事?
這是什么東西?
一股混合著尷尬、茫然和一絲荒謬的情緒,在帳內迅速蔓延開來。
他們原以為,張承會質疑整個計劃的風險,會為李世忠試探沐瑤的底線。
誰都沒想到,他問了這么一個……如此具體,又如此莫名其妙的問題。
幾個將領下意識地交換了一下眼神,都在對方眼中,看到了和自己一樣的茫然。
沐瑤看著張承,又緩緩掃過帳內那一雙雙躲閃、困惑的眼睛。
李世忠那張鐵鑄的臉上,也難得地,有了一絲不自然。
她忽然明白了。
環形工事,塹壕,防線……這些在她腦子里如同吃飯喝水般自然的概念,對他們而言,是另一個世界的東西。
是她,走得太快了。
她以為自己給了他們一張地圖,卻忘了,他們甚至還不認識地圖上的符號。
一瞬間,她心中的那點不耐與煩躁,悄然散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更深、更沉的東西。
這不是一場瘟疫,殺光了病人,就能解決問題。
是這片土壤,已經爛了。
她不僅要教他們如何戰斗,更要教他們,如何思考。
“你問得很好。”
沐瑤開口,聲音里,第一次,帶上了一絲溫度。
張承猛地抬頭,難以置信地看著她。
沐瑤沒有再看他,而是彎下腰,從地上撿起一根燒了一半的、已經冷卻的炭筆。
她回到沙盤前,在那片代表著七芒山高地的泥土上,隨手畫了一個不甚規整的圓。
“這就是環形工事的雛形。”
她的手指,點在那個黑色的圓圈中央。
“居高臨下,視野開闊,沒有死角。無論敵人從哪個方向進攻,都會暴露在你們的槍口之下。”
然后,她又從那個圓圈,畫出一條蜿蜒曲折的、如同蜈蚣般的線條。
“這不是一條簡單的壕溝。它要有深度,要有射擊口,要有防炮洞,還要有交通壕,連接你們的指揮所和彈藥庫。”
她的炭筆,在沙盤上游走。
一個個陌生的圖形,一個個匪夷所思的名詞,從她口中吐出。
Z字形塹壕,貓耳洞,火力支撐點,交叉火力網……
帳內的將領們,像一群初入蒙學的學童,目不轉睛地盯著沙盤上那片被畫得越來越復雜的“涂鴉”,聽著那些仿佛來自天書的詞句。
他們臉上的表情,從最初的茫然,漸漸變成了震驚,再到最后,化為一種近乎敬畏的癡迷。
原來……仗,還可以這么打?
原來,挖一條溝,還有這么多的名堂?
他們仿佛看到,在那片險峻的七芒山上,一座由泥土和木石構筑的、前所未見的鋼鐵堡壘,正在拔地而起。
“……聽懂了嗎?”
沐瑤放下炭筆,直起身。
這一次,回答她的,是整齊劃一的、帶著一絲顫音的“懂了”。
聲音不大,卻無比清晰。
沐-瑤看著他們,看著這些大周最優秀的將領,他們此刻的眼神,像是一群饑渴的狼,看到了血。
“很好。”
她點了點頭。
“傳令下去。留守晏城的部隊,立刻開始構筑巷戰工事。其余各軍,整理行裝,補充彈藥、干糧,準備開拔。”
“兩個時辰后。”
她的目光,掃過每一張臉。
“所有師長以上將領,回到這里。”
她頓了頓,用一種不容置喙的口吻,宣布了今天的第二道,也是最奇怪的一道命令。
“我給你們,上一課。”
“上課”兩個字,清晰地,敲在每個人的心上。
不是議事,不是商討。
是上課。
帳內,再次陷入一片死寂。
如果說,之前斬殺梁峰,是立威。
那么此刻,這簡簡單單的兩個字,就是誅心。
她不再將他們視為可以討價還價的同僚,而是視為了需要被教導、被啟蒙的學生。
這是一種比直接的羞辱,更讓人無力的、來自認知層面的絕對碾壓。
可這一次,沒有人感到屈辱。
他們只感到一種深入骨髓的寒意,和一絲……被那扇新世界大門照亮的、灼熱的渴望。
“……是。”
李世忠第一個站起身,抱拳,躬身。
這個動作,他做得比之前任何一次,都更加標準,更加心悅誠服。
“末將遵命。”
眾將領如夢初醒,紛紛起身,學著李世忠的樣子,躬身領命。
“都去吧。”
沐瑤揮了揮手,像是在驅趕一群吵鬧的學童。
將領們魚貫而出。
走在最后的李世忠,在帳簾前,腳步頓了頓。
他沒有回頭,只是用一種復雜的、帶著幾分感慨的語氣,低聲說了一句。
“總司令……今日,末將受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