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晚寧興高采烈的往回走,腳步竟比平日輕快了許多,裙擺掃過廊下的青石板,發出細碎的“沙沙”聲,像藏不住的歡喜在輕輕蹦跳。
自從進了裴府,日子就像浸在涼水里,連笑都要掐著分寸,可今日從老夫人院里出來,心口卻像曬著暖融融的太陽,連呼吸都覺得順暢。
再過幾日,她就能徹底離開這里,不用再看旁人的臉色,不用再在裴忌面前裝乖順,不用再把“討好”兩個字刻進日子里了。
“姑娘,打從老夫人那出來,您就高興的不得了,是有什么喜事嗎?”
江晚寧伸手拉過春桃的手,指尖帶著點雀躍的溫度:“是喜事,天大的喜事?!?/p>
“那可太好了!只要姑娘高興,奴婢就高興!”
“走,”江晚寧牽著她往屋里走,“今日給你做酒釀圓子,再臥兩個糖心蛋,咱們也好好慶祝慶?!蟀?,好日子還長著呢?!?/p>
日子像被風吹著走,一晃就是三天。院角的桂樹悄悄開了,細碎的金瓣落滿青石板,踩上去軟乎乎的,連風里都摻了蜜似的甜。
這三日里,沈家派人來過了禮,兩家人的親事算是正式定下了。
可江晚寧多數時候都待在院里,要么幫春桃理理針線,要么就坐在窗邊看云,心里算著離中秋的日子,倒也過得安穩。
直到昨日傍晚,劉嬤嬤借著老夫人嗓子不適,來請她做一盅藥膳為名,進了內屋。
劉嬤嬤壓低聲音道:“姑娘,都安排妥當了。明日中秋,二爺要入宮赴夜宴,戌時三刻,會有人在西角門候著你,馬車都備好了,直接送你出城。老夫人準備了兩具尸體,只待你主仆二人離開之后,便一把大火燒個干凈。”
她一邊說,一邊從袖筒里摸出個用油紙包著的東西,層層打開,里面是張泛黃的戶籍文書,“老夫人托人辦的新戶籍,名字是‘陸雪’,從此世界再無江晚寧?!?/p>
江晚寧雙手接過文書,指尖碰到紙頁時,才發現自己的手竟在抖。
文書上的“陸雪”兩個字是小楷寫的,筆鋒端正,右下角蓋著暗紅的官印,摸上去還有點硌手。
她盯著那兩個字看了半晌,眼淚忽然就砸了下來,落在“雪”字的最后一筆上,把墨跡暈成了一小團云:“多謝老夫人,也多謝嬤嬤……”
“姑娘快別這么說?!眲邒呱焓峙牧伺乃氖直?,指腹帶著常年做活的粗糙,語氣卻軟,“老奴看著二爺長大,他待誰都冷著臉,唯獨對你,多了幾分耐心。你若愿意留下......”
江晚寧把戶籍緊緊抱在懷里,像抱著塊暖玉,胸口卻繃得發緊:“嬤嬤的好意我懂,可我不想再過那樣的日子了。”
劉嬤嬤見她眼神堅定,知道勸不動,便嘆了口氣,又從懷里摸出個藍布小包,遞到她面前:“這是老夫人讓我給你的。她說你一個姑娘家在外頭,沒點銀錢傍身不行,這里面是五百兩銀票,每張都是通兌的,你拿著,往后不管是做生意還是安家,都能應急。”
她頓了頓,語氣沉了些:“只是老夫人有句話要我帶給你——他日你若遇著難處,只管讓人捎信來,裴府還能幫你一把。但有一條,你再也不能見二爺了,連裴府的門,都不能再踏進來?!?/p>
江晚寧捏著藍布包的手緊了緊,布料下的銀票硬挺挺的,帶著點墨香。她鼻子一酸,眼淚又涌了上來:“嬤嬤,老夫人的心意我記在心里,可這錢我不能收。我在裴府住了三年,吃穿用度都是裴府的,如今還要拿老夫人的錢,我……”
“拿著!”劉嬤嬤不由分說把布包塞進她手里,指腹按在她手背上,帶著不容推辭的溫和,“這是老夫人的心意,你若不收,她老人家反倒會掛心。你拿著錢,往后過得好,才是真的對得起她?!?/p>
劉嬤嬤走后,江晚寧坐在桌邊,她摸了摸那張戶籍,又摸了摸銀票,眼淚悄悄落在布包上,暈開一小片濕痕——她原以為離開會是輕松的,可此刻心里,卻像摻了糖的醋,又甜又酸。
可這點酸澀,很快就被期待蓋了過去。她把戶籍和銀票小心收進妝奩的最底層,又用帕子裹了兩層,才放心地合上。
明日就是中秋,只要挨過明日,她就能離開了。
可沒想裴忌卻突然回來了。不僅如此,他還讓清風過來只會她,讓她去清梧院一敘。
江晚寧看著窗外的天色忍不住嘆了一口氣。她明日就要走了,這大抵是最后一次見他了。
這般想著,先前的排斥也少了很多,隨即理了理衣襟,便跟著清風去了。
走在抄手游廊里,廊下的燈籠剛點上,橘紅色的光裹著暖意,把廊柱上的纏枝紋映在地上,像鋪了層碎金。
清梧院的院門沒關,她剛走到門口,就看見亭子里亮著燈。裴忌沒在屋里等,反倒坐在亭中的石凳上,身上穿了件月白色的常服,墨發用根玉簪束著,少了平日的戾氣,多了幾分溫和。
見她來,他抬手招了招,聲音像被溫水泡過:“過來坐?!?/p>
江晚寧走過去,才發現石桌上鋪著塊青布,上面擺著幾碟精致的菜,旁邊的錫壺里溫著酒,壺嘴掛著顆小水珠,輕輕晃一下,就滴落在青布上,暈開個小濕點。
“二爺今日怎的有如此雅興?”
裴忌沒直接回答,反倒牽過她的手,讓她在自己身邊坐下。
他的手剛從袖筒里伸出來,帶著點室外的涼意,碰到她手腕時,又慢慢暖了過來,指腹輕輕摩挲著她的指節:“明日便是中秋,可圣上要夜宴群臣。我不能陪你賞月,今日就當……提前陪你過節?!?/p>
江晚寧的心尖輕輕顫了一下——他竟還記得要陪她賞月。
她垂著眼,看著兩人交握的手,輕聲安慰:“不妨事的,二爺以公務為重,晚寧明白?!?/p>
裴忌握著她的手緊了緊,目光落在她臉上,認真得讓人心慌:“今年陪不了你,可往后每一年的中秋,我都想陪著你過。等明年這個時候,咱們就在院里種棵桂花樹,你做酒釀圓子,我陪你賞月,好不好?”
這話像一撮溫火,輕輕燙在江晚寧的心上。她猛地抬眼,撞進他的眼睛里——他的眸子很亮,像盛著夜里的星星,里面映著她的影子,滿是溫柔。
江晚寧心里像被什么東西堵著,又酸又軟。
“我給你帶了樣東西?!迸峒蓻]察覺她的異樣,反倒從懷里摸出個暗紅的錦盒,遞到她面前。
錦盒上繡著纏枝蓮,針腳細密,他遞過來時,指尖蹭到了她的手,喉結動了動才開口,“你……打開看看?!?/p>
江晚寧接過錦盒,慢慢打開,一股淡淡的檀香飄了出來——里面鋪著層雪白的絨布,絨布上躺著一支銀簪,簪頭是塊潤白的玉石,雕成了彎月的形狀,月亮旁邊臥著只小兔子,兔子的耳朵雕得細細的,連眼睛都嵌了粒小小的珍珠,在燈光下閃著微光。
“喜歡嗎?”裴忌的聲音有點輕,帶著點不易察覺的緊張。
這是他長這么大,第一次給女子送東西。
江晚寧的指尖碰了碰冰涼的玉石,心里又暖又酸:“喜歡,謝謝二爺。只是晚寧沒料到……沒給二爺備禮,是晚寧失禮了?!?/p>
她是真的沒料到,裴忌會給她送簪子。這溫柔來得太巧,偏偏是在她要走的時候......
“不用備禮。”裴忌打斷了她的思緒,伸手從她手里拿過簪子,“我幫你戴上。”
他站起身,站在她身后,指尖輕輕撥開她的發髻。
他的動作很輕,生怕碰疼了她,銀簪插進發髻時,冰涼的觸感貼著她的頭皮,讓她忍不住輕輕顫了一下。
他看著鏡里的她,簪子插在發間,襯得她的側臉更軟,忍不住低聲說:“好看,真好看?!?/p>
江晚寧望著鏡里的自己,又望著他落在她發間的手,耳尖悄悄紅了。兩人雖早有親密,卻從未有過這般溫情的時刻,亭子里的燈光暖融融的,把兩人的影子疊在地上,像一幅沒干透的畫,連空氣都變得軟乎乎的。
裴忌望著她的側臉,突然就明白了什么叫——歲月靜好。
他想一輩子這樣看著她,看歲歲中秋,看年年月圓。
兩個人雖然挨得很近,但心思卻各異。一個念著歲歲相伴,一個裝著明日離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