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垂落時,紫宸殿的琉璃瓦已浸在溶溶月色里,檐角鎏金銅鈴隨晚風輕晃,碎了滿殿桂香。
丹陛之下,千盞繪著玉兔搗藥的宮燈沿漢白玉欄桿次第排開,暖黃光暈映得青磚地如鋪碎金,連殿外那株三百年的古桂,都似被鍍了層蜜色。
明黃蟠龍御座上,皇帝端坐于上首,皇后娘娘在離皇帝不遠處安坐。
案上玉盤盛著新摘的洞庭碧螺春與冰鑒鎮著的蟹粉酥,銀壺中桂花釀的甜香漫過珠簾。
兩側朝班分列而坐,文官烏紗帽上的鷺鷥補子、武官甲胄上的鎏金獸面,在燈火下明暗交錯——左列的老丞相執笏躬身,聽戶部尚書奏報秋糧收成時,指節還輕輕叩著牙笏;右列的鎮國將軍剛將酒盞湊到唇邊,便見身旁的羽林衛校尉悄悄拽了拽他的袍角,目光引向殿中舞姬的水袖。
殿側珠幔后,后宮嬪妃們的霞帔似堆著云錦:貴妃的點翠步搖垂著珍珠流蘇,隨她執團扇的動作輕輕晃;新晉的昭儀正拈著朵桂花,往身旁小公主的發間插;幾位位份稍低的嬪御圍坐在一起,看樂師指尖在箜篌上翻飛,笛音繞著梁上蟠龍雕花打轉。
皇子們倒少了些規矩:年方五歲的三皇子蕭景川追著盞玉兔燈,錦緞靴子踩得青磚噠噠響,被乳母輕聲拉住時,還嘟著嘴去夠案上的蜜餞;早已成年的二皇子蕭景宸則立在御座側,替皇帝分賞西域進貢的夜光杯,杯沿映著月色,晃得人眼暈。
忽有鐘鼓齊鳴,殿外煙花驟起——赤金的“桂子飄香”剛在夜空炸開,銀白的“玉兔逐月”又騰空而起,引得嬪妃們紛紛起身隔簾觀望,連素來持重的老臣都抬了頭。
帝后相視而笑,抬手示意宮人添酒,玉盞相碰的脆響混著樂聲、笑聲,順著敞開的殿門飄出去,與檐角銅鈴、階下蟲鳴,揉成了中秋夜最暖的回響。
裴忌坐在文官列的第三席,絳緋色官服襯得周遭燭火都暖了幾分,衣上暗繡的纏枝蓮紋只在抬手時漏出銀線微光,腰間羊脂玉帶鉤壓著衣擺,連垂落的褶皺都顯得規整。
案上玉盞盛著桂花釀,旁側的蟹粉酥還冒著細白熱氣,可他指尖未碰酒盞,只將玉笏輕搭在膝頭,脊背挺得筆直,倒比身側雕花木椅更顯端凝。
殿中舞姬的水袖翻飛如流云,樂師的笛音繞著梁上蟠龍打轉,鄰座的御史正與戶部侍郎低聲談笑,他卻垂著眼,目光似落在案上茶盞里的月影,睫毛長而密,在眼下投出淺淡的涼影,不知在想些什么。
裴忌這副模樣,謝知錦已悄悄瞧了半盞茶的功夫,連母親嘉寧郡主遞來的蜜餞都忘了接。
直到額角被人輕輕一點,帶著幾分不耐的聲音撞進耳里:“知錦!魂都飛哪兒去了?”
謝知錦猛地回神,指尖的團扇“啪”地晃了下,鬢邊插著的銀桂花釵也跟著顫了顫。
她慌忙斂了目光,垂首道:“啊?母親……沒什么,我瞧這月色正好呢。”
“月色?”嘉寧郡主冷笑一聲,抬手將帕子擲在案上,聲音壓得低卻字字清晰,“你那眼睛明明黏在裴忌身上!別以為我看不見——先前你遞帕子、送香囊,哪次不是熱臉貼冷屁股?他三番五次拒你于千里之外,你倒好,還巴巴地盯著人家看!”
“我的臉都被你丟盡了!”嘉寧郡主越說越氣,“你沒聽見京中最近的流言?都傳瘋了!說他跟個來路不明的女人不清不楚,前些日子更是為此差點掐死自己的親侄女——那樣陰鷙狠戾的人,你還戀著做什么?這下總該死心了吧!”
最后一句話說得極重,謝知錦的肩膀幾不可察地抖了下,終是沉默著低下頭,長長的睫毛垂在眼下,遮住了眸底的光。
那些流言,她早從貼身丫鬟嘴里聽過百遍。可每次想起裴忌的模樣,那樣的人,怎么會自降身份纏上這樣的女子?又怎么會對親侄女下狠手?定是有人見不得他順遂,故意潑的臟水。
況且……謝知錦的唇角悄悄勾了點極淡的弧度,指尖摩挲著團扇上的玉兔紋。就算流言是真的,又何嘗不是件好事?京中那些自詡清高的貴女,最忌諱男子沾污名、行狠事,定然會避著裴忌走。
可她不怕。
不過是個礙眼的遠親,頂多算個妾室罷了。等將來她嫁進裴家,裴忌新鮮感過了,還不是任由她處置?到時候,裴忌身邊便只剩她一個人了。
想到這里,謝知錦悄悄抬眼,又望向那抹緋色身影。月光落在裴忌的官服上,似鍍了層冷霜,可她的心里,卻莫名暖了幾分——仿佛自己與他之間那道看不見的鴻溝,正悄悄縮窄了些。
就在謝知錦沉浸在自己的幻想之際,殿內樂聲忽歇,鎏金銅鐘敲過第三響時,御座上的皇帝緩緩起身。
明黃蟠龍龍袍垂落如流云,金線繡的五爪金龍在燭火下泛著柔光,龍角處綴的東珠隨動作輕晃,映得案上冰鑒里的桂花釀都染了層金輝。
他左手按在腰間玉帶鉤上,右手持著柄白玉圭,圭面映著月色,倒比殿內宮燈更顯溫潤。
“今夜月色滿庭,桂香盈殿,倒不負這中秋良辰。”陛下的聲音不高,卻似帶著穿透力,順著敞開的殿門漫到階下,連古桂樹上棲息的夜鳥都靜了幾分。
他目光掃過丹陛兩側的文武百官,烏紗帽翅整齊如列,甲胄上的鎏金獸面在光下明暗交錯:“今歲秋收豐稔,北疆亦傳捷報,此乃百官同心、將士用命之故。”
說至此處,他微微抬手,玉圭輕抵掌心,“朕知諸位平日勤謹,或伏案批文至深夜,或戍邊守土離鄉關——今夜且卸政務,與朕共賞這中秋月,同飲這團圓酒。”
文官列里,老丞相率先執笏躬身,鬢邊白發沾著燭火的光:“臣等謝陛下體恤!”話音落時,滿殿百官皆屈膝行禮,甲胄碰撞的脆響、朝靴叩地的悶聲,混著檐角銅鈴的輕晃,成了最莊重的應答。
陛下抬手示意眾人起身,目光轉而落向殿側珠幔后的后宮嬪妃與階下的宗室子弟、京城貴女:“后宮諸卿操持內闈,宗室子弟勤學修身,乃至京中賢才皆心系家國——今夜不分朝野內外,只論家國團圓。”
他看向身旁的皇后,皇后含笑頷首,示意宮人將御案上的西域夜光杯分賞下去,“朕已命御膳房備了新釀的桂花酒,諸位且滿飲此杯,愿我慶國山河永固,子民安樂,歲歲如今朝!”
宮人捧著銀壺穿梭于席間,夜光杯盛著琥珀色的酒液,映著月色與燭火。貴女們斂衽屈膝,公子們躬身垂首。
待眾人舉杯時,陛下率先飲盡杯中酒,龍袍袖口掃過玉盤,帶起一縷桂香:“宴飲繼續,莫負月色!”
樂聲再起時,殿外煙花恰好騰空,赤金的“桂子飄香”在夜空炸開,映得陛下龍袍上的金線更亮。
百官的談笑聲、嬪妃的軟語、公子貴女的嬉鬧,漸漸與樂聲融在一處,而御座上的陛下望著滿殿融融暖意,指尖摩挲著玉圭,眼底也盛了幾分月色的溫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