霜降剛過,京城的冷就裹著雪粒子砸下來,比往年早了足有半月。
巷子里的老槐樹落盡了葉,光禿禿的枝椏戳在鉛灰色天空下,像極了裴府靈堂前掛著的白幡,風一吹就簌簌地響,擾得人心頭發緊。
裴忌站在靈堂正中時,咳得幾乎彎下腰,指節攥著素色喪服的衣角,指縫里還隱隱透著暗紅——那是前幾日又吐了血的痕跡。
下人遞來的參湯被他揮手推開,目光死死釘在供桌上的靈位上,黑漆描金的牌子上,“裴氏江晚寧之靈位”七個字,像七根針,扎得他眼眶發疼。
這場喪事辦得極隆重,是按裴家二房主母的規格操辦的。白綢繞滿了裴府的廊柱,連院角的桂樹都系著素色布條,裴忌就守在靈堂里,不分晝夜。
族老們曾圍著他攔阻,說江晚寧未得正式名分,算不得裴家婦,葬入祖墳不合祖制。他當時正扶著靈柩喘咳,聞言猛地抬眼,眼底熬得通紅,卻淬著冷硬的光,聲音像凍過的鐵:“她就是我裴忌的妻子,我想讓她葬在哪,就葬在哪。”
看著裴忌狠厲決絕的樣子,沒人敢再勸。畢竟誰都知道,這位在官場上意氣風發的裴大人,自江晚寧“亡故”后,就像丟了半條命,誰都不知道他要是真發起瘋來,會做出什么樣的事。
從前的意氣風發,身姿挺拔,如今變成了穿著寬大的喪服也顯不出身形,顴骨凸起,眼窩陷下去,連鬢角都冒出了星星點點的白霜,整個人滄桑得像老了十歲。
裴老夫人在佛堂里摔了茶盞。青瓷碎片濺在青磚上,她指著靈堂的方向,氣得手都抖:“為了一個女人,把自己熬成這副鬼樣子!朝也不上,事也不管,這還像我裴家的兒郎嗎?!”
話里滿是恨鐵不成鋼,可垂在身側的手卻悄悄攥緊了念珠——她何嘗看不出,這孩子的心,早跟著江晚寧埋進了墳里。
裴忌告了長假,把朝堂諸事都推了出去。他如今的日子,過得像一潭死水。
他日日抱著江晚寧的靈位,然后拎著酒壺,一壺接一壺地喝。酒是江晚寧從前愛喝的桂花釀,如今卻只剩滿室辛辣。
喝到半醉時,他就從懷里摸出那支被大火燒得辨不清紋路的玉兔銀簪,指尖輕輕摩挲著焦黑的邊緣,仿佛還能觸到她從前綰發時的溫度。
“晚寧,”他對著靈位輕聲呢喃,聲音啞得幾乎聽不清,酒液順著下巴滴在靈位的黑漆上,暈開一小片深色的痕,“你怎么這么狠心,都不曾入夢來看看我......”
窗外的雪又下了起來,落在窗欞上,凝成薄薄的霜花。裴忌抱著靈位,指尖輕輕拂過“江晚寧”三個字,眼神空洞得像能裝下整個寒夜的冷。
銀簪在他掌心泛著微涼的光,像極了從前她靠在他懷里時,指尖的溫度。
廊下的雪還在落,柳氏卻在自己的暖閣里烘得渾身燥熱。
紫銅炭爐里燃著上好的銀骨炭,噼啪聲里濺出細碎的火星,把她鬢邊的赤金鑲珠簪子都映得發亮。
她斜倚在鋪著貂絨墊的貴妃榻上,手里攥著個白瓷暖爐,指尖輕輕摩挲著爐身的纏枝紋,嘴角的笑意就沒散過。
窗外隱約傳來靈堂方向的哀樂,斷斷續續的,像根細刺,卻半點扎不透柳氏此刻的好心情。
她想起前幾日族老們圍著裴忌爭執祖墳之事,想起裴忌咳著血也要護著江晚寧的靈柩,想起如今滿京城都在傳“裴大人為愛瘋魔”——這些話聽在別人耳里是惋惜,落在她心里,卻是比炭爐還暖的喜。
“真是天助我也。”柳氏低聲呢喃,指尖在暖爐上輕輕一點,“死了個江晚寧,竟連帶著把裴忌也拖垮了。這可不是雙喜臨門么?”
從前的裴忌,事事強過裴淵,連帶著族里的資源都往他傾斜,她這個大房主母看著風光,實則處處受限。
如今裴忌自顧不暇,朝堂也不去了,二房算是徹底垮了,往后這裴家的權柄,算是真真落到她和夫君手里了。
“娘,您看這嫁衣的繡工怎么樣?”門簾被輕輕掀開,裴語嫣提著大紅的嫁衣下擺走了進來,裙角掃過地面時,那抹鮮紅像團烈火,驟然撞進滿室暖黃里,又與窗外的白雪形成刺目的反差。
她轉了個圈,水紅的繡線繡成的并蒂蓮在裙擺上綻開,卻半點沒讓她露出歡喜,反而皺著眉扯了扯領口。
“真是晦氣!”裴語嫣往爐邊湊了湊,語氣里滿是嫌惡,“江晚寧早不死晚不死,偏趕在我成親前頭沒了!如今府里白幡掛得到處都是,連我的嫁衣都得隔著靈堂送過來,想想都膈應。”
她現在已經沒有那么排斥這樁婚事了,畢竟自從她跟沈家的婚事傳出以后,身價也是跟著水漲船高。畢竟現在朝堂之上奪嫡之爭初現,眾人入今都在思索著如何站隊。而裴語嫣卻搶先一步嫁進沈家,大家都在感慨這天是真的要變了......
她才高興了沒幾天,誰料江晚寧的喪事一辦,府里連點喜慶氣都沒了,連帶著她試嫁衣的興致都少了大半。
柳氏聞言,放下暖爐坐直了身子,拉過女兒的手拍了拍,眼底的算計藏在笑意里:“別胡說,這話要是讓你祖母聽見,又該說你不懂事了。”
她頓了頓,目光掃過女兒身上的紅嫁衣,聲音壓得低了些,“你該謝她才是。你二叔如今這模樣,算是徹底廢了——朝堂告假,府里不管,連族老們都不敢再指望他。往后啊,再沒人能礙著咱們大房的道了。”
裴語嫣愣了愣,隨即反應過來,臉上的嫌惡散去,換上了幾分得意:“娘說得對!要不是她死了,二叔哪能變成現在這樣?這么說,我還真得‘謝謝’她?”
她說著,伸手摸了摸嫁衣上的金線,指尖的溫度混著炭爐的暖意,讓她徹底忘了靈堂的哀樂,只覺得未來的日子,像這嫁衣一樣,紅得耀眼。
暖閣里的炭火還在燃,把母女倆的影子投在墻上,忽明忽暗。
窗外的雪越下越大,把裴府的白幡壓得更低,卻壓不住暖閣里這藏在算計里的歡喜,與不遠處裴忌抱著靈位醉酒的悲戚,隔著一場大雪,成了兩個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