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飯后的日頭斜斜掛在檐角,灑下一片暖金。陳夫人攥著江晚寧的手,腳步輕快地領她去挑院子——那處院落在主院東側,院門邊栽著兩株垂絲海棠,風一吹,粉白的花瓣便簌簌落在青石板上。
“你看這窗景,晨起能瞧見露水滴在芭蕉葉上,夜里還能聽著竹影晃窗欞,多清凈。”
陳夫人指著西窗,又伸手拂去江晚寧發間沾的花瓣,眼底的慈愛像溫過的蜜,“一應被褥都是新曬過的,熏了茉莉香,你若嫌味重,我再讓下人換些清淡的。”
江晚寧望著陳夫人忙碌的身影,指尖輕輕觸了觸院中的海棠花枝——這是她許久未曾感受過的妥帖與關懷,像幼時母親替她整理衣襟那般暖。
暖意從心口漫到眼眶,她忙低下頭,聲音輕軟:“勞煩師母費心了,這樣就很好。”
不遠處的回廊下,安沐辰倚著朱紅廊柱,手里轉著枚玉扣,目光卻始終落在江晚寧身上。
旁人只當他被冷落,卻不知他瞧著她眉眼間舒展的笑意,心里比自己得了好東西還熨帖——只要她能在這兒拋開京中那些煩憂,哪怕被忘在一旁也無妨。
待暮色漫進庭院時,江晚寧的住處已布置得妥妥當當。她踩著青石板回主院赴宴,身上已換了件新衣裳:是匹罕見的紫蘿煙紋軟紗羅裙,裙擺繡著幾簇銀線纏枝蘭,走動時便像有淡紫煙氣繞著腳踝;
頭上攢著的赤金如意蝴蝶簪,簪尾垂著兩粒細小的珍珠,隨她的腳步輕輕晃蕩,襯得她原本素凈的臉龐添了幾分嬌俏,連眼角的弧度都軟了下來。
她剛掀簾進屋,安沐辰手中的茶盞便頓了頓,滾燙的茶水濺在指尖也未察覺——他從前只見過她穿半新不舊的素色衣裙,眉宇間總籠著層淡淡的怯意,如今這般鮮活的模樣,竟讓他瞧得有些發怔。
喉結輕輕滾動,他才想起移開目光,卻又忍不住偷偷瞥了一眼,只覺心跳比平日快了半拍。
江晚寧被他看得不自在,手指絞著裙角,耳尖泛紅:“是師母硬要替我打扮的,她說……說這顏色襯我。我實在盛情難卻,才……”
“這哪是襯你,這是把你襯得比院兒里的海棠還好看!”陳夫人笑著走過來,拉過江晚寧的手晃了晃,又看向安沐辰,眼底藏著打趣的光,“我原先就盼著有個女兒,定要給她梳這樣的發髻,穿這樣的裙子,如今總算圓了心愿。”
安沐辰猛地站起身,手忙腳亂地作揖:“多謝師母為雪兒費心。”
“呦,你倒先謝上了?”陳夫人捂嘴笑起來,眼神在兩人之間轉了個圈,像揣了顆甜棗似的,“我給雪兒打扮,跟你這小子有什么干系?”
這話像顆石子投進溫水里,瞬間讓兩人紅了臉。安沐辰的耳尖燒得發燙,忙錯開目光,聲音都有些發緊:“師母,時候不早了,先入席吧?”
江晚寧更是低著頭,連頸后都染了層薄紅,只敢用眼角余光偷偷瞄了眼安沐辰——卻見他也正往這邊看,四目相對的瞬間,又慌忙錯開。
陳夫人笑得更歡,拉著江晚寧往主位旁的空位走:“雪兒來,坐我旁邊。”
“師母,這是青山兄長的位子。”
安沐辰的話讓江晚寧連忙掙開手,往后退了半步。她本就覺得在陳家白吃白住,還收了新衣裳首飾,如今再占了陳家公子的位子,實在過意不去。
“嗨,他一個糙小子,坐哪兒不一樣?”陳夫人按住她的肩,又朝剛進來的陳先生使了個眼色。
陳先生放下手中的書卷,溫和地笑:“雪兒姑娘不必拘謹,咱們家沒那些規矩,就當在自己家便是,隨便坐。”
江晚寧還在猶豫,便見安沐辰朝她點了點頭,眼底帶著安撫的笑意。
她這才松了口氣,輕輕坐下,雙手放在膝上,小聲道:“多謝先生,多謝師母。”
正說著,院外忽然傳來一道清洌的聲音,帶著幾分爽朗:“父親、母親!我聽說沐辰來了?”
眾人循聲望去,只見一個身材健碩的男子掀簾而入,安沐辰一見他,便笑著迎上去:“兄長!”
兩人張開雙臂抱了抱,拍著彼此的背寒暄,陳青山這才注意到一旁立著的江晚寧,眼中閃過幾分詫異:“這位是?”
“這是陸雪陸姑娘,沐辰的朋友,而且雪兒還懂藥理呢。”陳夫人搶在江晚寧之前開口,又朝她眨了眨眼。
江晚寧連忙起身行禮,聲音軟軟的:“青山兄長安好。”
“陸姑娘安好。”陳青山這輩子凈跟藥材打交道,少見這樣嬌俏的姑娘,說話都不自覺放輕了語氣,又想起什么,眼睛一亮,
“我在臨江府開了家藥鋪,叫‘本草堂’,鋪子里不少罕見的草藥,姑娘若是感興趣,改日我帶你去瞧瞧?”
“不敢當,我只是粗略懂些藥膳,算不得懂藥理。”江晚寧連忙擺手,語氣帶著幾分謙遜。
“藥膳也是學問!”陳青山一說起藥理就停不住話頭,拉著她絮絮叨叨,“我先前琢磨著用山藥茯苓做糕,總覺得少了點清甜味,姑娘若是有心得,咱們倒能聊聊……”
安沐辰在一旁聽著,忍不住插了句嘴:“沒成想兄長竟棄文從醫了?從前你不是說要考功名嗎?”
陳青山摸了摸后腦勺,笑得坦然:“當官要拘著性子,我這脾氣實在不合適。再說青川、青海那兩個小子,讀書比我上心,讓他們走仕途更合適。”
“他啊,當初說要開藥鋪,我還以為他三分鐘熱度,沒成想竟堅持了這么久。”陳先生端起茶盞抿了口,眼底滿是欣慰,“不過人這一輩子能做自己喜歡的事,也算一件幸事。”
江晚寧坐在一旁,看著陳家父子兄友弟恭、夫妻和睦的模樣,心里暖融融的——這樣的家庭氛圍,像冬日里的暖陽,讓她忍不住想起那些早已遠去的溫馨時光。
“都別站著了,快吃菜!”陳夫人說著,拿起公筷夾了塊清蒸鱸魚,放進江晚寧碗里,“這是我特意給你做的,魚肉嫩,刺也少,涼了就腥了。”
安沐辰見狀,故意皺起眉,一臉委屈:“師母,您也太偏心了!我來了這么多次,您都沒給我夾過魚。”
“你少裝模作樣!”陳夫人瞪了他一眼,卻還是夾了塊魚放進他碗里,“你從前在這兒,哪次不是把魚肚子都吃了?雪兒第一次來,讓著點她怎么了?”
江晚寧嘗了口鱸魚,瑩白的魚肉浸在清淺的湯汁里,帶著淡淡的姜香,入口即化。
她眼睛亮了亮,連忙朝陳夫人道謝:“師母的手藝真好,比外面酒樓做的還好吃。”
這話讓陳夫人笑得眼角都起了細紋,又接連給她夾了好幾樣菜,直到江晚寧的碗堆得像座小山,才肯罷休。滿桌的歡聲笑語里,江晚寧竟忘了京中的那些糾葛,只覺得這頓飯吃得比任何時候都香甜。
用過晚飯,江晚寧陪著陳夫人在花園里散步。月光像撒了層碎銀,落在梔子花叢里,蟲鳴聲斷斷續續,晚風裹著花香拂過臉頰。陳夫人拉著她的手,絮絮叨叨地聊家常,從院里的花該怎么澆,到臨江府的集市哪天最熱鬧,句句都透著親近。
江晚寧靜靜聽著,偶爾應上一兩句,心里的暖意像浸了溫水的棉花,越漲越滿。
送陳夫人回主院后,江晚寧才慢悠悠往自己的院子走。剛轉過回廊,便見一抹墨色身影倚在院門邊——安沐辰手里端著個白瓷茶盞,茶盞里冒著淡淡的熱氣。
“你怎么過來了?”江晚寧停下腳步,有些詫異。
安沐辰直起身,將茶盞遞到她面前,指尖還殘留著茶盞的溫度:“看你晚飯吃了不少,怕你撐著不舒服,特意讓廚房煮了陳皮山楂水。”
江晚寧接過茶盞,指尖不經意碰到他的手,又慌忙縮了回去,耳尖泛著紅:“多謝你,我陪師母在花園溜達了一會兒,現在好多了。”
身后的春桃湊過來,捂著嘴偷笑:“還是安世子心細,連姑娘吃多了都記著,比我這個貼身丫鬟還周到。”
“春桃!”江晚寧輕拍了下她的胳膊,嗔怪道,“不許胡說。”
春桃吐了吐舌頭,識趣地往后退了兩步:“我去給姑娘拿件披風,夜里風涼。”說著,便提著裙擺跑開了,只留下兩人站在月光下。
院門邊的海棠花還在落瓣,一片粉白的花瓣落在江晚寧的發間。安沐辰抬手,指尖輕輕替她拂去,動作輕柔得像怕碰碎了什么:“你若是住得不習慣,或是缺了什么,盡管跟我說,別客氣。”
江晚寧有些不自在,但還是輕輕點頭,聲音比月色還軟:“這里很好,我很喜歡。真的謝謝你。”
明月高懸在墨色的夜空里,清輝灑在兩人身上。安沐辰望著江晚寧泛紅的耳尖,望著她唇邊淺淺的笑意,只覺得這夜里的風都變得溫柔起來。
兩人并肩站在院門邊,影子被月光拉得很長,悄悄交疊在青石板上,像一對悄然依偎的璧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