霜降已過,京城的暖意早被朔風卷得無影無蹤。青石板路上凝著層薄霜,踩上去咯吱作響,連空氣都透著刺骨的涼。
清梧院的門緊閉了十數日,門環上蒙著層灰,院里卻時時飄出濃重的酒氣,混著深秋的蕭索,壓得人喘不過氣。
裴忌就蜷縮在這院中的冷地上。墨色錦袍皺得不成樣子,前襟沾著干涸的酒漬,胡茬瘋長遮住了原本清俊的下頜,唯有那雙曾含著星光的眼,此刻半睜半闔,盛滿了化不開的渾濁。
他懷里緊緊抱著一方紫檀木靈位,指尖反復摩挲著“江晚寧”三個字,指腹磨得發紅發燙,卻似渾然不覺——那靈位的溫度,仿佛是他攥在手心唯一的暖意。
“哐當!”
一聲巨響,清梧院的木門被狠狠踹開,木屑簌簌落在霜地上。裴老夫人由劉嬤嬤攙扶著進來,玄色褙子上繡的暗紋在昏暗里泛著冷光,鬢邊銀簪隨著她的怒氣微微晃動。
她掃過滿地狼藉:破碎的酒壇滾得四處都是,酒液浸透青磚,散發出酸腐的氣息,而裴忌就陷在這狼藉中央,醉得人事不醒,唯有抱著靈位的手臂,繃得死緊。
老夫人的怒氣瞬間沖上來,眼底翻著厲色,只一個眼神遞過去,劉嬤嬤便心領神會。
她手一抖,那壺涼透的茶水晃出幾滴,濺在自己手背上,冰涼的觸感讓她心頭一顫——可看看老夫人緊繃的側臉,終究還是咬了咬牙,端著茶壺上前,手腕微揚,帶著冰意的茶水便潑向裴忌。
冷水澆頭,裴忌猛地打了個寒戰。眼睫上掛著水珠,他艱難地掀開眼皮,視線模糊間,先看見的不是老夫人的臉,而是自己懷里靈位是否沾了水。
確認木牌干燥,他才緩緩抬眼,撞進老夫人滿是失望的眸子——那眼神像淬了冰,刺得他心口發疼。
“你到底還要荒唐到什么時候?”老夫人的聲音拔高,手里的素色帕子被攥得變了形,胸口因怒氣不住起伏。
裴忌卻只扯了扯嘴角,笑聲嘶啞得如同破鑼,抬手胡亂擦去臉上的茶水,手臂卻下意識地將靈位往懷里又緊了緊,仿佛那是溺水時唯一的浮木。
“荒唐?”他重復著這兩個字,語氣里滿是自嘲,“母親覺得,沒了晚寧,我怎么樣才算不荒唐?”
“難道真要為了一個女人,連自己的前途都不顧了嗎?”老夫人氣得聲音發顫。
“前途?”裴忌忽然嗤笑出聲,猩紅的眼底浮出血絲——那是多日未眠、酗酒熬出來的紅。
他指尖依舊貼著靈位上的名字,一字一頓,像是從喉嚨里擠出來的:“那算什么東西?我裴忌活了三十多年,前半生循規蹈矩,只為裴家的名聲、母親的期許活。直到遇見晚寧,我才知道陽光是暖的,糖是甜的,連風里都帶著花香。”
他猛地站起身,酒勁讓他晃了晃,卻死死護著懷里的靈位,不讓它有半分傾斜:“如今她沒了,這錦繡前程,這潑天富貴,于我而言,不過是一堆冰冷的石頭!有什么意思?”
話音未落,他腳下一軟,重重摔在地上。落地的瞬間,他幾乎是本能地側過身,用自己的后背墊在靈位下方,硬生生承受了撞擊的力道——靈位穩穩貼在他心口,連一絲磕碰都沒有。
他喘著氣,伸手摸過腳邊半壇殘酒,擰開泥封便仰頭往嘴里灌,酒液順著嘴角流下,浸濕了衣襟,也模糊了眼底的淚。
“你!你簡直是……無藥可救!”老夫人氣得渾身發抖,劉嬤嬤連忙上前扶住她,低聲勸著“息怒”。
裴忌卻不管不顧,只抱著靈位喃喃:“晚寧,別怕,我護著你……”
“好好好,你就在這自生自滅吧!咱們走!”老夫人狠狠甩袖,轉身便往外走,背影里滿是決絕,唯有攥緊的帕子泄露了她一絲心痛。
房門重新被合上,裴忌抱著懷中的靈位,呢喃道:“晚寧......晚寧......”
等回到福禧堂,老夫人剛坐下便捂著胸口咳嗽,劉嬤嬤屏退了屋里的丫鬟,才敢壓低聲音開口:“老夫人,您看二爺這般模樣……咱們是不是真的做錯了?不如把表小姐找回來,說不定二爺見了人,就醒了呢……”
“找回來?”老夫人猛地抬眼,眼神銳利如刀,“你可知他如今瘋魔到了什么地步?若是讓他知道真相,他還能認我這個母親?”
劉嬤嬤嘆了口氣,聲音更低了:“可那兩具尸體本就有破綻,二爺如今心思全在靈位上,沒心思細查。可仔細想想,尸體被燒之前就沒了氣息,細究起來的話……”
“細究也輪不到旁人!”老夫人打斷她,指尖敲擊著桌面,良久才幽幽開口,語氣里帶著一絲疲憊,“我沒想過他會對一個女子這般癡迷。但我不后悔——人死了,他頂多消沉一陣子,總能走出來。可江晚寧活著,他的心就全在她身上,裴家的前程,他的仕途,全都得毀了!”
劉嬤嬤沉默了,她看著老夫人鬢邊新增的白發,終究只是嘆了口氣:“老奴派去的人說,江姑娘已經南下,走得遠遠的了。”
“走得越遠越好,再也別回來。”老夫人雙手合十,念了聲“阿彌陀佛”,燭光搖曳中,她的側臉顯得格外復雜。
可兩人都沒察覺,窗外的陰影里,一個穿青布丫鬟服的小丫頭正屏住呼吸。
她耳朵貼在窗紙上,手心攥得全是汗,聽見“江晚寧活著”“南下”幾個字時,身子猛地一僵。
等屋里的聲音漸小,她才踮起腳尖,貓著腰沿著墻角快速溜走,繞了好幾個僻靜的巷子,才敢加快腳步,往錦榮苑的方向跑。
錦榮苑內,柳氏正坐在窗邊翻賬本,聽見小丫鬟的話,手中的玉簪“啪”地掉在桌上,她猛地抬頭,眼睛瞪得溜圓:“你再說一遍?江晚寧她沒死?墳里埋的是假的?”
小丫鬟被她的反應嚇得腿一軟,忙點頭:“是……是真的,奴婢親耳聽見老夫人和劉嬤嬤說的,還說江姑娘已經南下走遠了,二爺不知道真相……”
吳媽媽急忙上前,扶著柳氏的胳膊,皺眉道:“大奶奶,您小聲些!這要是讓旁人聽見,可就糟了!”
吳媽媽隨手掏出了一個銀錁子扔給小丫鬟,叮囑她嘴嚴實一點,隨即將人打發了出去。
自從裴忌消沉之后,柳氏為斷絕裴忌起復,就收買了老夫人屋里的一個小丫鬟,沒想到竟然意外得知這個驚天秘密!
吳媽媽頓了頓,又道,“可千萬不能讓二爺知道了真相,萬一二爺重新振作起來,咱們之前的心思不就白費了?”
柳氏卻猛地甩開她的手,站起身在屋里踱了兩步,忽然一拍桌案,眼底閃過一絲算計的光:“白費?不,這是天賜的機會!”
她走到鏡前,看著鏡中自己的笑容,越發得意,“你想,二爺如今把江晚寧看得比命還重,若是讓他知道,這一切都是婆母搞的鬼——是婆母騙他晚寧死了,還把人送走,他會怎么想?”
吳媽媽愣了愣,隨即眼睛一亮:“母子反目!”
“正是!”柳氏冷笑一聲,指尖劃過桌案上的玉佩,“到時候,他一門心思要找江晚寧,哪還有功夫管裴家的事?這裴家的權柄,不就落到咱們手里了?”
“可咱們怎么把這事告訴二爺呢?總不能直接去說吧?”吳媽媽還是有些擔憂。
柳氏低頭沉思片刻,忽然抬眼,眼神里滿是狡黠:“老二不是把那假尸體埋進裴家祖墳了嗎?既然是假的,那咱們就給二爺送份‘驚喜’——讓他自己發現那墳里的貓膩,比咱們說一百句都管用。
”她嘴角勾起一抹深沉的笑,“你去安排人,把江晚寧的棺槨刨出來,順便把尸身再毀一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