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來的日子,臨江府的空氣像浸了冰,連街角的狗都蔫頭耷腦的。沒人再敢湊堆說話,買東西時遞錢都隔著帕子,走在街上總忍不住盯著旁人的臉,怕看見一絲不正常的潮紅。
可該來的還是來了,第一例疫病,出現在碼頭最熱鬧的那片貨場。
染病的是個姓王的扛貨工,四十來歲,壯得像頭老黃牛,平時能扛著百斤的麻袋走半條街。可這病邪猛得很,他在家燒了兩天,起初只當是受了風寒,讓媳婦熬了鍋姜湯,蒙頭捂汗。
可汗沒捂出來,燒卻越退越高,到第三天時,嘴唇都燒得發焦,連抬手的力氣都沒了。媳婦急得直哭,家里的藥罐熬干了底,黑褐色的藥渣粘在罐壁上,像極了他泛青的指甲蓋。
實在沒法子,她攥著家里最后幾文錢,揣著帕子捂緊口鼻,跌跌撞撞往藥鋪跑。
城里的藥鋪早得了官府的叮囑,但凡來求醫的,只要說有高熱,必須先報官。坐堂的老大夫問了幾句癥狀,手一抖,趕緊讓學徒去喊官差。
不過半個時辰,兩個穿皂衣的官差就堵在了王家院門口,木門吱呀一聲開時,滿院的藥味混著汗臭撲面而來——王工已經燒得胡話連篇,他媳婦抱著門框哭,眼淚把帕子浸得透濕。
可誰也沒料到,疫病的傳得這么快。第二天一早,官差再去查看時,王家四口全倒在了炕上,一個個臉燒得通紅,呼吸粗得像破風箱;連頭天去報信的兩個官差,也開始打擺子,其中一個掀開衣襟,后腰已經冒出了幾顆淡紅色的水皰。
消息傳到縣衙時,孟春和正對著安沐辰先前寫的防疫冊子發呆。那冊子邊角早被他翻得卷了毛邊,上面“隔離”“通風”“燒煮衣物”幾個字,他用朱筆圈了又圈,可真到了實處,才知難如登天。
藥材庫的賬本攤在案上,甘草、柴胡、金銀花的庫存全畫了紅圈,底下的數字一天比一天小;西邊那座用來隔離病人的宅子,原本只準備了二十間房,如今沒幾天,已經擠得連廊下都要擺床了。
他捏著賬本的手直抖,指節泛白,耳邊總響著外面傳來的咳嗽聲,夜里連覺都睡不安穩,一閉眼就是病人青紫的臉。
偏這時,城外又涌來了大批的難民——看他們身上的補丁和口音,就知道是從臨安逃來的。幾十號人擠在城門外,像被風吹聚的枯草,有的懷里揣著餓得哭不出聲的孩子,日頭毒的時候就往城根下縮,到了夜里就蜷在土坡后,哭聲混著北風,能飄進半座城。
離城門近的人家,夜里關著窗都能聽見“開門吧”“給口飯吧”的哀求,還有孩子的啼哭聲,斷斷續續的,像刀子割心。
縣衙的議事廳里,燭火噼啪響,映得眾人臉色都不好看。米鋪的黃老板先開了口,他指尖捏著茶碗沿,指節都泛了白:“依我說,這城門絕不能開!先不說這些人里有沒有染病的,單說吃食——朝廷的救災糧到現在還沒到,城里的糧鋪都開始限量賣糧了,真把人放進來,萬一糧吃光了,咱們臨江府的百姓喝西北風去?”
“黃老板說得在理。”周老板也跟著點頭,他喉結滾了滾,目光飄向窗外的城墻,聲音壓得低,“現在城里的藥材都見底了,醫館的老大夫連自己的藥箱都快空了,咱們自己人都顧不過來,哪還有力氣管外面的?”
這話戳中了眾人的心事,廳里靜了下來,只有燭火燒著燈芯的聲音。孟春和揉了揉眉心,目光落在安沐辰和陳先生身上:“二位見多識廣,不知可有什么法子?總不能眼睜睜看著他們餓死在城外……”
安沐辰和陳先生對視一眼,陳先生先開了口,聲音不高,卻像定海神針,落在眾人亂糟糟的心思里:“放任不管萬萬不可。若是難民死在城門外,等二皇子到了,咱們沒法交代;再者,人命關天,哪能真見死不救?只是救法要講究——既不能放進城,也不能讓他們凍死。”
“陳先生的意思是……”孟春和往前湊了湊。
“老師是說,在城外搭棚安置。”安沐辰接話,眼神掃過眾人,語氣篤定,“眼下天氣暖,讓差役去城外空地上搭些草棚,再從糧倉里拔些陳米,熬成稀粥給他們果腹,每日派醫官去巡查,若是有發熱的,直接隔離開。等二皇子來了,再讓他定奪后續。”
這話一出,眾人都松了口氣——既沒違背“不讓人進城”的底線,又能給上面一個交代。孟春和當即拍板,讓差役帶著工具和糧食去城外,連夜里都沒歇著,燈籠的光在城外晃了半宿。
可臨江府這邊急得火上房,二皇子蕭景宸的馬車卻還在慢悠悠地晃。馬車里鋪著厚厚的錦墊,桌上擺著銀盤,里面盛著番邦進貢的葡萄,紫瑩瑩的,顆顆飽滿。
蕭景宸斜倚在軟墊上,手指捏著顆葡萄,剝了皮往嘴里送,葡萄皮隨手扔在銀碟里,沾了點汁也不在意。旁邊的小幾上放著酒壺,他時不時倒一口,琥珀色的酒液濺在錦墊上,也只皺眉揮了揮手,讓侍從趕緊擦。
按路程算,他們早該到臨江府了,可蕭景宸自小在京里養尊處優,哪受過這份舟車勞頓?頭天走了半個時辰就喊腰酸,第二天見了山路更是直皺眉,愣是讓車隊放慢了速度,每天走不到三個時辰就歇腳。
跟在車外的太醫們急得團團轉,手里的藥箱都快攥出汗了,卻沒一個人敢上前勸——這位皇子雖說性子溫和,可真要是惹惱了,誰也擔不起責任。
車廂里,姜隨侍是皇后特意派來的,見這情形,實在忍不住了。他后背早沁了汗,卻不敢擦,只躬著身子,聲音放得極軟:“殿下,這疫情……實在刻不容緩。臨江府的藥材怕是撐不了幾天了,咱們若是能快些趕路,說不定能救不少人。萬一這事傳到陛下耳中,怕是……”
“哎,慌什么?”蕭景宸揮了揮手,語氣漫不經心,指尖還沾著葡萄汁,“這山路顛得人骨頭都散了,再說咱們帶了這么多東西——藥材、米糧、還有我的行李,走不快不是很正常?”
他頓了頓,拿起酒壺又倒了杯酒,“我記得侍從說,再走一日就能到碼頭,到時候換水路,順流而下,不是更快?誤不了事。”
姜隨侍張了張嘴,還想再說,可看見蕭景宸眼底的漫不經心,話又咽了回去。他心里清楚,這天高皇帝遠的,自己不過是個侍從,真要是惹得殿下不快,隨便找個由頭就能把他打發了,甚至……他不敢再想,只能垂著頭退到一邊,心里暗暗嘆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