旁觀的宦官與侍衛,不自覺地屏住了呼吸。
他們起初以為,接下來會看到一場莊嚴肅穆的道家科儀。
皇帝或會焚香祝禱,或會步罡踏斗、揮舞法器,口中念念有詞。
誰知,崇禎接沒有去碰觸案上任何器物。
只是靜靜立在雙圓中心,閉目感應著什么。
隨即,他動了起來。
那并非任何已知的、規整的禮儀步伐:
時而如老龜爬行般緩慢舒展,時而像受驚的麋鹿般驟然加速,腳步迅疾地交錯挪移;
有時身體扭曲成不符合常理的姿態,模仿風中狂舞的樹枝;
有時又如醉酒之人,隨時都會失去平衡,卻總能在毫厘間穩住。
在見慣了宮宴曼妙舞蹈的眾人眼中,崇禎皇帝此舉,簡直像失心瘋般的胡亂動作。
幾個年輕的小宦官忍不住湊到王承恩身邊:
“王公公,陛下這是在跳什么舞啊?怎地從未見過?”
“是啊,看著好生奇怪……”
“大膽!”
王承恩低喝打斷:
“陛下行事,豈是爾等可以妄加揣度的?”
舞蹈,本就源于上古先民的巫覡祭祀。
在先民蒙昧的認知中,通過模仿山川的起伏、河流的蜿蜒、風雨的激蕩、鳥獸的姿態,可使生命節律與天地自然產生共鳴,從而傳達祈愿,獲取啟示。
崇禎當下所做的,便是類似行為。
首先,他借自身靈識捕捉、感受此方天地稀薄到難以察覺的【天意】。
再用自己的身體為媒介,將感知到的破碎、模糊的規則信息,通過肢體的動作,抄錄成有形的文字。
而他不惜耗費心力,也要行此巫舞,原因便在于符箓。
符箓威能的核心,在于其上的“箓文”。
箓文并非隨意繪制的圖案,而是承載特定法則信息的“道之載體”,是溝通天地、引動力量的鑰匙。
幾日前,崇禎毫不意外地發現,乾坤袋中威力巨大的符箓,要么完全失效,變成廢紙一張;
要么效力百不存一。
原因無他。
前世的箓文體系,建立在修真界完整的天地法則之上。
但在絕靈之地——
天意稀薄、天命不具、天條待定、天道未生。
舊有的箓文體系,自然會出現水土不服。
故作為一名符修,崇禎必須找到,能與當前世界相適配的箓文。
就這樣,在凡人困惑的圍觀下,崇禎持續不斷舞動了小半個時辰。
他的動作不再顯得雜亂無章,轉而呈現出難以言喻的韻律。
終于,在身軀極其舒展、雙臂向天承接的瞬間——
憑空落下幾滴無比澄澈的雨。
只有幾滴。
且不偏不倚,落在桌上裁剪好的樹皮符紙上。
水跡暈染,并非隨意擴散,而是蜿蜒勾勒,形成幾道清晰古拙的紋路。
其代表的含義,在崇禎靈識感應的剎那便已明晰——
“天!”
幾乎在“天”字形成的瞬間,案上擺放的一枚素面玉圭,毫無征兆地碎裂開來。
未等眾人從異象中回過神,第二個箓文顯露而出——
“地!”
緊接著,是第三個箓文——“符”!
第四個箓文——“信”!
每一個基礎箓文的顯形,都伴隨著玉圭的碎裂。
當第七個,也是最后一個箓文——“宙”——在符紙上顯現后,崇禎動慢慢放緩,直至停止。
他站在雙圓中心,胸膛微微起伏,額頂罕見地滲出汗水。
此番強行溝通天地,對他目前的**而言,無疑消耗極大。
崇禎拿起承載嶄新箓文的樹皮符紙。
除了最先感應的“天”、“地”二文,后續顯現的五個箓文分別是:
“符。”
“信。”
“器。”
“陣。”
“宙。”
前世,修士欲從紫府巔峰沖擊金丹大道,必須修成五條相互關聯的道途真意,方有成功的可能。
眼前的五個箓文,恰恰對應了朱幽澗的五條道途。
‘任重而道遠……’
崇禎輕聲嘆息。
僅僅七個最基礎的箓文,遠不足以支撐他改寫出一套完整、可用的新符箓體系。
他未來還需要耗費大量的時間心力,反復進行此類溝通,才能逐步將所需箓文補全。
‘今日只能到此為止了。’
強烈的饑餓感讓他必須休息。
崇禎看了眼旁邊未曾動用的香爐與幡旗,對王承恩吩咐道:
“這兩件器物,暫且撤下封存。”
時機未至,【丹道】【魂道】尚不能補。
接著,他脫下身上由艾草蒲草編織的道袍。
王承恩連忙上前,伸出雙手準備接過。
就在王承恩的手指觸碰到道袍的瞬間,原本樸實無華的草衣之上,以肉眼可見的速度,綻放出一朵、兩朵……
上百朵色彩斑斕的鮮花!
又瞬間走完了由盛轉衰的輪回,在絢爛的綻放后迅速枯萎凋零。
伴隨花開花謝,整件道袍也耗盡最后一絲靈性,從邊緣開始,寸寸化為飛灰。
眾人被這神異而短暫的一幕震撼。
好在他們已見識過陛下更多不可思議的手段,能勉強維持住儀態,沒有失聲驚呼做出更失禮的舉動。
崇禎淡淡道:
“回殿。”
一行人懷著復雜難言的心情,跟隨皇帝返回永壽宮暖閣。
此時,高起潛早已指揮小宦官們將御膳布置妥當。
精美的菜肴擺滿了桌案,香氣四溢。
高起潛諂媚地侍立一旁。
崇禎走到桌前,剛拿起象牙筷,目光隨意掃過琳瑯滿目的菜品。
最終落在那盤烹制得色澤誘人的松江鱸魚上。
他用筷子輕輕撥動了下魚身,抬眼看向高起潛,臉上浮現出一抹似笑非笑的弧度:
“高公公有心。席面如此豐盛,想必是你親自督促御膳房準備?”
高起潛聞言,心中一喜,以為賣力賣到了點子上,臉上堆滿笑容道:
“能為皇爺盡心,是奴婢的本分!這松江鱸魚乃是今日快馬加急送入宮的,最為新鮮,奴婢特意吩咐他們用最上等的……”
崇禎沒有打斷,繼續含笑聽著。
高起潛未覺氣氛不對,依然對食材夸夸其口。
直到王承恩朝他微微搖頭,高起潛才猛地閉了嘴。
“怎么不說了?”
崇禎淡然道:
“朕還想聽你介紹,里頭砒霜是何人下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