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早,王承恩是在一種極其古怪的感覺中醒來的。
朦朦朧朧,如雨后的春筍出土,說不清道不明。
起初王承恩并未在意,只當是連日來奔波勞累所致。
他如常起身,在貼身小內侍的伺候下洗漱更衣,準備開始這注定不凡的一天。
萬歷三十三年出生的王承恩,今年不過二十有四。
若在尋常官宦人家,這個年紀或許還在苦讀求取功名,或剛步入仕途歷練。
但在宦官這個特殊的群體里,他已然站在了權力的頂峰——
司禮監掌印太監。
大明內官二十四衙門,以司禮監為尊,設掌印太監一員,秉筆、隨堂太監若干。
其核心職權,便是“批紅”,代皇帝審閱奏章,并用皇帝寶璽批復。
掌印太監位同外廷首輔,總領內官。
王承恩資歷尚淺,本不該年紀輕輕擔此要職。
只是崇禎帝年初時,破格將他從隨堂太監擢升成了掌印。
雖說被提到了這個位置,但皇爺閉關期間,朝政實務皆由內閣處理,閣臣們議定票擬后,王承恩只需代表不露面的皇帝例行用印即可,并無多少自主發揮的余地。
然王承恩并未因此懈怠。
他恪盡職守,每日必至永壽宮外,隔著宮門,將朝中大小事務清晰稟告。
縱然一年來,宮內回應寥寥,他也風雨無阻,直至日落方歸。
這份近乎執拗的忠誠,宮內無人不知。
好在,皇爺終于出關了!
不僅重掌朝綱,更是得了真武大帝親傳,成了陸地神仙般的人物。
王承恩那個高興啊。
縱使這些天,他忙得如旋轉陀螺般腳不點地;
但只要能日日見到皇爺,親眼見證皇爺施展仙法,這點苦算得了什么?
畢竟,他大半的人生都是陪皇爺度過的。
說句犯忌諱的話——
皇爺登基前,王承恩一度曾把身形單薄的少年信王,當成自己的弟弟照顧。
當然,王承恩只敢把這念頭藏在心里。
他家原先有過兩個弟弟。
大的早夭,小的被他好賭的爹一并發賣。
即便王承恩后來位高權重,多方打聽,始終未能尋回……
‘罷了,不想這些了。’
王承恩甩甩頭,將雜念拋開。
今日午時,皇極殿傳法乃頭等大事。
皇爺體恤他前幾日勞累,特準他上午不必隨侍左右。
可他哪里閑得住?
既然醒得早,便趕緊去皇爺身邊候著。
于是,王承恩依著往日習慣,先去洗漱。
宮中當差的內監,早年受過特殊處置。
故王承恩如往常一般準備解手。
就在這時,變故毫無征兆地發生了。
他渾身驟然一僵,腦中一片空白地低頭。
“啊?這……這!”
王承恩只覺眼前陣陣發黑,幾乎要直直栽倒在地。
十四年里連念想都不敢有的東西,作為太監最不愿觸碰的印記,此刻竟然……
竟然重現了?
王承恩用力晃了晃發沉的腦袋,試圖驅散這荒誕的景象。
‘怎么可能有失而復得的道理?’
可當他再次睜開眼。
嗯。
絕非幻覺。
就在他幾乎失態之時,外邊忽然傳來其他太監輕細的詢問聲:
“王公公,您在里面許久了,可是身子有些不妥當?”
王承恩猛地回神,勉強從巨大的沖擊中掙脫出來,壓著發顫的聲音應道:
“哎!沒、沒事!我這就好了!”
王承恩手忙腳亂,推門時只覺得臉上火辣辣的,仿佛做了天大的虧心事。
他下意識地含胸駝背,雙腿緊緊并攏,夾著步子走路,生怕被旁人看出任何一絲一毫的異常。
瞻前顧后的王承恩,既不敢再去值房,也不敢徑直前往皇極殿。
而是如同無頭蒼蠅般,在宮苑內左拐右繞,專揀僻靜小路。
最終鬼使神差地來到了一處偏殿的凈房。
此地專供高級宦官使用,來往人少,非常適合理清思緒。
于是王承恩閃身到最里間。
閂好門,再次顫抖著確認。
不是夢。
“寶貝”當真失而復得了。
狂喜與恐懼如同冰火兩重天,在他心中激烈交戰。
——喜的是,哪個男兒愿受宮刑之苦?
他當年入宮,純是因家貧活不下去,被舅舅從賭坊搶下來,無奈賣進宮的。
——怕的是,他現在身子不再潔凈,算不得真正的閹人了。
這可是欺君大罪!
歷朝歷代,對宦官驗身都極為嚴格。
一旦發現“凈身未凈”,可是殺頭重罪!
他還能以宦官的身份,繼續留在宮內,服侍他滿心崇敬的皇爺嗎?
皇爺知曉后,是會為他高興,還是會勃然大怒,將他逐出宮廷?
王承恩不敢再想下去。
惶恐淹沒了剛剛升起的些許欣喜。
他就這樣呆立在凈房內,心亂如麻,時而撫摸不可思議的“新生”,時而以手覆面低聲啜泣。
直到估摸著時辰不能再耽擱,王承恩才努力讓表情恢復平靜,下定決心先應付過今日的傳法大典再說。
萬萬沒想到,一推開凈房最里間的門,外邊竟涇渭分明地站了二三十人!
定睛一瞧,原來是韓爌、成基命等閣部重臣,與英國公、成國公等勛貴巨頭分列兩旁。
此刻,所有人轉過頭來。
帶著驚疑、探究、愕然的視線,齊刷刷聚焦在王承恩身上。
王承恩緊張得手掌冒汗。
‘難道……難道他們看出了什么?’
好在,一年來身居高位的歷練,令他不再是信王府里那個遇事容易慌亂的小太監。
王承恩硬生生穩住了狂跳的心,規規矩矩向兩邊權臣勛貴們行了一禮,盡量讓聲音聽起來平穩如常:
“韓閣老,英國公,諸位大人都在此處?可是……都已整理妥當了?若方便,還是早些移步皇極殿為宜,莫要讓陛下久候。咱家……先行一步,前去復命。”
說罷,他不等眾人回應,便邁開腳步逃離了偏殿。
滿腹疑竇的文臣勛貴,不知陛下大伴為何出現在此,更猜不到后者究竟在唱哪出。
總之,被王承恩這么一打岔,方才的對峙氛圍已然無存。
眾人各自料理完瑣事,便默契地保持距離,朝著皇極殿的方向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