依大明律例,京城夜間實行嚴格的宵禁。
一更三點暮鼓敲響后,城門關(guān)閉,軍民人等無故不得于街道行走,違者謂之“犯夜”,將受笞刑。
五更三點晨鐘鳴響,方可開啟城門,允許通行。
期間巡邏的兵馬司官兵,與錦衣衛(wèi)緹騎交錯往復,維持帝都夜晚的靜寂。
但規(guī)矩是死的,人是活的。
尤其是對于關(guān)乎身家性命、前程富貴的大事,總有人能想出辦法。
自清晨便聚集在宮外,翹首期盼皇極殿傳法結(jié)果的人們,不乏頗有人脈、家資豐厚者。
他們各顯神通,或憑借關(guān)系取得夜間通行憑證,或賄賂守城兵丁在特定區(qū)域稍作停留。
總之,仍有相當數(shù)量的人,想方設(shè)法留在了宮城外圍,頂著寒風苦苦等候。
待數(shù)十名參加傳法、神色各異的文臣勛貴,終于出現(xiàn)在宮門口,人群立刻如嗅到食餌的魚群般涌了上去。
“恭喜韓閣老!”
“仙緣如何?”
“戴大人可又見到陛下施展仙法了?”
“不知各位今日所得,可能讓我等凡夫俗子一觀?”
恭喜聲、詢問聲、刺探聲此起彼伏,試圖從他們疲憊的臉上讀出些許內(nèi)幕。
然而,這些剛剛獲得法術(shù)傳承的官員勛貴們,此刻心中最大的念頭,是“懷璧其罪”。
生怕多說一句,多留一刻,便會引來不必要的麻煩,比如被人強行奪走剛到手的仙緣。
于是,面對眾人的圍堵詢問,他們大多含糊地擺手“改日再談”、“陛下自有圣裁”;
或是干脆一言不發(fā),在內(nèi)眷家丁和護衛(wèi)們拼力組成的保護圈中,腳步匆匆地尋找自家的馬車。
幸而附近巡邏的侍衛(wèi)見場面有些混亂,也上前幫忙維持秩序,這些新晉的準修士才得以迅速登車,消失在夜色中。
東林黨一眾,意欲前往侯恂府邸。
但并非他在城內(nèi)繁華地段的宅院,而是位于城外的別業(yè)。
李標微微掀開車簾一角。
只見城門口值守的兵丁正在盤問著什么。
他放下車簾,對成基命低聲道:
“何至于此?非要連夜出城不可么?”
成基命年逾七十,今日在皇極殿內(nèi)枯坐、震驚、再枯坐,心神體力消耗巨大,正倚著車廂壁打盹。
被李標一問,茫然地看了看窗外:
“嗯?這……這是到何處了?怎地要出城?”
顯然還未完全清醒。
李標知道這位老大人已是強弩之末,等會兒到了地方必定還有一番商議,此刻還是讓他多休息片刻為好。
便搖了搖頭,不再多問,輕輕放下簾子。
按規(guī)定,夜間非緊急軍務(wù)或特旨,不得開啟城門。
直到前面馬車上的韓爌與侯恂露了面。
守城將領(lǐng)借著火把光芒,認出是當朝首輔與兵部右侍郎,態(tài)度恭敬了許多。
但職責所在,仍上前拱手詢問出城緣由。
侯恂面色淡然,吐出八個字:
“仙法機密,不可外泄。”
這理由……
守將一時語塞。
若在往日,他斷不敢因這等虛無縹緲的理由夜開城門。
但如今陛下得道顯圣的消息早已傳遍京城,涉及“仙法”,誰也不敢輕易擔待。
他猶豫地看向首輔韓爌。
韓爌面帶疲憊,微微頷首,示意侯恂所言不虛。
守將不敢再攔,只得再次拱手:
“既是仙緣大事,末將遵命。”
隨即轉(zhuǎn)身下令:
“開城門!”
東林眾人的車隊依次駛出,又顛簸行駛了約莫半個多時辰,才在一處頗為僻靜的莊園外停下。
便是侯恂位于京城外的別業(yè)。
因不久前的“己巳之變”,后金軍蹂躪京畿,這處莊園也曾經(jīng)歷劫掠。
又因為被后金某個將領(lǐng)臨時征用為居所,主體建筑倒沒有遭到毀滅性破壞,僅府內(nèi)值錢的擺設(shè)、器物洗劫一空。
侯恂率先下車,對聞訊趕來的管家低聲吩咐了幾句,無非是讓廚房速速準備熱食飯菜,招待貴客。
隨后,他才引著韓爌、錢龍錫、李標、成基命等十余名東林核心成員,穿過空曠的庭院,來到正廳。
眾人落座。
即便已脫離京城,可只要想到方才對陛下手段的猜測,彼此間氣氛依然凝重。
李標忍不住開口:
“侯大人,當真需要如此謹慎嗎?”
“陛下從未展示順風耳、千里眼之類的法術(shù)。會不會,一切只是我等杯弓蛇影,庸人自擾?”
侯恂正在活動酸痛的肩背。
他動作不停,先不疾不徐地引了句古語:
“《易經(jīng)》有云:君子以思患而豫防之。”
隨即正色道:
“小心駛得萬年船。”
韓爌也強打精神,緩緩點頭:
“非常之時,行非常之事,謹慎些總無大錯。”
李標追問道:
“那何以確信陛下本領(lǐng)止于城墻?既能覆蓋全城,區(qū)區(qū)十里外的別業(yè),又豈在話下?”
角度刁鉆,卻合情合理。
侯恂捶背的手一僵,半晌不知如何作答。
是啊,若陛下真有那般本事,距離又豈是問題?
這時,坐于侯恂下首、一直安靜聆聽的文震孟開口了。
他年富力強,盡管官位不高,現(xiàn)為翰林院修撰,但學識淵博,思路清晰,素為錢龍錫所賞識,認為其有經(jīng)世之才;
加之與侯恂私交不錯,同屬東林一系著力培養(yǎng)的骨干,故而此次也得以分潤一顆種竅丸,參與今日傳法。
“李大人所慮,不無道理。”
文震孟聲音平和地分析道:
“然以下官拙見,陛下若真能無視距離,隨時隨地洞察京師內(nèi)外一切動靜,那么……”
他頓了頓:
“過去這三日,我等齊聚于錢閣老府中,商議仙丹分配等事,言辭之間,未必全然妥當。”
“若陛下悉數(shù)聽聞,以其雷霆手段,又豈會不加追究,反而依舊如常賜予我等仙丹,并于今日傳法授術(shù)?”
他這番話邏輯清晰地點出了重點——
若陛下真能全知,你們之前的那些“小動作”早就該暴露了。
侯恂得到文震孟的支持,不由露出滿意的神色:
“此言正合我意!陛下本領(lǐng)雖廣,想必亦有其限。李大人,你還有什么不放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