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標琢磨之后,懸著的心稍稍放下了一些。
錢龍錫見成基命與韓爌均面露疲態,便揚聲對外面候著的仆役吩咐道:
“沏幾壺熱茶來!”
他自己也疲倦欲死,但依舊維持著士大夫的斯文與儒雅,緩緩坐直了身體,將話題引向正軌:
“好了,既已至此,多想無益。不若將我等今日所獲之法術,拿出來,稍作整理?!?/p>
文震孟聽完,主動起身,將兩張閑置案幾推到大廳中央,拼成一張臨時長桌。
眾人紛紛從懷中取出記錄法術的冊子,本本放在案幾之上。
轉眼間,各式封皮、墨跡猶新的冊子便堆起了一摞。
粗粗數去,竟有四十余本之多。
看著這些法術秘籍,眾人無不露出喜悅神采。
有了這些,他們便真正踏上了仙途。
李標心情好了不少,伸手便要去拿最上面的一本。
動作進行到一半,他卻忽然頓住,轉頭看向侯恂,眉頭微皺道:
“侯大人,你那六本法術……《萬劫不滅體》、《千山雪寂》什么的,怎的不交過來?”
侯恂面色不變,“哦”了一聲,理所當然回答道:
“我的六本,就不放入其中了?!?/p>
“為何?”
李標眉頭皺得更緊,語氣不悅:
“在場同僚皆已拿出,獨獨你要例外?”
侯恂瞥了李標一眼,從容道:
“很簡單。諸位同僚購置法術所費銀兩,大多計入江南諸位賢達的公上,其所換法術,自然是公中之物,理當共享。然則——”
他話鋒一轉,拍了拍自己懷中的六本冊子:
“這六部法術所費的三萬兩白銀,一應由我個人承擔。既是個人私產,自然沒有非得與諸位共享的道理?!?/p>
廳內眾人神色各異。
的確,他們此次競拍種竅丸、購買法術的巨大花銷,相當一部分是由整個東林集團,背后盤根錯節的江南勢力共同支撐。
錢龍錫不禁站起身,走到侯恂跟前,低聲勸道:
“此舉不妥。在場皆是共參仙道、同心同德之友,正當互通有無。若人人皆如你這般藏私,豈不心生芥蒂,壞了和氣?”
侯恂搖頭,朗聲發表了一番自己的見解:
“修行之路,與官場之道,豈可混為一談?”
“官場或需和光同塵,共進退;然仙途求索,根本在于個人之悟性、毅力與機緣!”
“再者,侯某耗費三萬兩巨資,若將此獨得之秘輕易公之于眾,于我自身,豈非大大不公?于修行,又有何益?”
將個人修行與集體利益截然分開,強調機緣私有——
這種態度聽得錢龍錫一時語塞,不知如何反駁。
很快就有另一名東林官員起身道:
“侯大人所言不無道理!既如此,下官此前購置了三部法術,愿將其中兩部計入公賬,與諸位同參。剩下的五千兩,下官自行承擔,恕不共享?!?/p>
說完,他竟真走到臨時拼成的長桌前,從一堆冊子中,抽走了自己保留的那本。
有人開了頭,立刻便有效仿者。
“下官亦愿自行承擔《鐵衣術》之資,作為私用。”
“本官這部,也算個人之物吧。”
“……”
片刻間,長桌上的法術冊子便被抽走了六本。
錢龍錫心中暗嘆,卻也無法強行阻止,只得微微搖頭:
“罷了,人各有志。所余依舊眾多,足供參詳。”
“便請韓閣老,為我等介紹這些法術的威能與要點,如何?”
在車上時,錢龍錫粗略翻過幾本法術,知道開篇部分多為修煉簡介。
文震孟從旁邊搬來張太師椅,請韓爌坐下。
韓爌清了清嗓子準備開口,侯府管家與下人,捧著剛沏好的熱茶走了進來。
廳內眾人默契地保持了沉默,目光落在茶壺上,仿佛那是需要嚴加防范的事物。
管家也察覺到氣氛有異,手腳麻利地將茶壺和茶杯分放在各位大人手邊的茶幾或小凳上,躬身帶下人迅速退出,掩上廳門。
腳步聲遠去,韓爌重新拿起《噤聲術》,緩緩念出開篇的修煉總綱:
“夫音者,氣之動也。噤聲之術,非止閉口,乃斂自身之氣機,合于周遭之虛空。初習者,當靜室盤坐,收視返聽……使聲波觸之如泥牛入海,湮滅于無形。切記,施術時心念需澄澈如一,雜念紛起則壁壘自潰。靈力運轉,當循……”
韓爌念得慢,眾人也聽得仔細,沉浸在理解仙家法術的玄妙中。
未曾察覺——
在剛剛送進來的茶盤底部,數張裁切完美的白色紙人,悄無聲息地飄落下來。
紙人一接觸地面或家具,顏色便與所附物體色澤融為一體,肉眼根本無法分辨。
它們靜靜貼在桌角、椅背、甚至是地板的縫隙處,仿佛耐心的獵手。
紙人們并無靈智,手上卻都捏著顆沙礫。
每當韓爌的講述聲,以及其他人的交談聲發出——
它們便用沙礫,在自己薄薄的紙表,刻下道道細微的波紋狀痕跡。
那并非文字,而是一種對聲音振動最原始的、最直接的記錄。
如同后世留聲機唱片上的音軌,將廳內所有的聲波信息,完整地“刻錄”下來。
日后,只需以特定方法讀取這些波紋,便能將今晚發生在此地的一切對話,原原本本地重現出來。
此刻,坐在另一把太師椅上的侯恂,耳朵雖然在聽韓爌念誦其他法術的簡介,心卻飛到了九霄云外。
他兩條腿交換著抖動,惦記的全是自己懷里名頭響亮的“私藏”。
索性不再聽韓爌枯燥的講解,安靜摸出了本《千山雪寂》,如同撫摸絕世珍寶般翻開第一頁。
映入眼簾的,是侯恂熟悉的方塊字。
但這些字的排列組合,以及字里行間似乎蘊含一種韻律,讓侯恂的視線焦點無法對準。
他努力集中精神,去理解、去捕捉字面背后的玄奧……
然后。
“噗通!”
一聲悶響打斷了韓爌的念誦。
眾人驚愕回頭,只見侯恂連人帶椅向后翻倒,手中的《千山雪寂》也掉在地上。
竟是不省人事!
李標離得近,嚇了一跳,先去摸了摸呼吸,然后遲疑道:
“他這是勞累過度,睡過去了?”
錢謙益凝神細看,搖頭:
“不像?!?/p>
說完,他也起身走了過去。
然錢謙益做的第一件事,并非攙扶昏迷的侯恂,而是俯下身,極其自然地將《千山雪寂》撿了起來。
錢龍錫出言阻止:
“受之,未經允可,還是莫要……”
話音未落,手捧《千山雪寂》、眼睛剛掃過第一頁的錢謙益,身體猛地一晃,也學著侯恂的模樣軟軟倒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