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阮的指尖冰涼,緊緊攥著洗得發白的衣角,骨節嶙峋。石桌上濺落的水漬慢慢暈開,像她此刻混亂的心湖。
跟她走?
去那高門深院,侯府貴地?
她下意識地環視這方陋院,墻角曬著的草藥是她全部的家當,屋里箱籠底層那幾卷母親的手札是她唯一的倚仗。
去了侯府,她就是寄人籬下,是仰人鼻息的醫女,和那些被呼來喝去的下人有什么分別?
這里破敗,卻自由。沒有規矩束縛,沒有目光審視,只有她與草木為伴,與銀針為友。
“小姐厚意,阿阮心領。”她終于開口,聲音比剛才更干澀,帶著一種刻意維持的平靜
“只是阿阮一介布衣,醫術粗淺,性情孤拐,恐難適應府上規矩,平白給小姐添麻煩。”
她垂著眼,不敢看林焦焦。心底那份因母親遺言和對方洞悉一切而產生的驚濤駭浪,漸漸被長久以來根植于心的自卑和戒備壓下。
她是女子,行醫本就被視為不務正業,甚至被詬病為巫婆。
家族排擠,世人輕視,她早已習慣。
這突如其來的看重,像一道強光,照進她幽暗的世界,卻也讓她無所適從,甚至懷疑背后是否藏著更深的算計
是憐憫?是利用?還是,一場精心設計的試探?
她根本不敢賭,她不是賭徒,她只是一個小小的醫女,這些個貴人眼里怎會管她們死活呢…
林焦焦看著她微微顫抖的睫毛,和那緊緊抿住、透出倔強弧度的唇線,心中了然。
阿阮的拒絕,并非不愿,而是不敢。
“麻煩?”林焦焦輕輕笑了一聲,那笑聲里沒有嘲諷,只有一種看透世情的淡然
“阿阮姑娘,你以為侯府是什么龍潭虎穴?
還是覺得,我林焦焦連庇護一個自己想用的醫女,都做不到?”
她站起身,走到那晾曬的草藥旁,隨手拿起一片三七,指尖摩挲著粗糙的斷面。
“規矩是死的,人是活的。在我錦繡閣,我的規矩只有一條憑本事說話。”她側過頭,目光清亮地看著阿阮
“你的本事,不在阿諛奉承,不在察言觀色,而在這雙手,在這些草藥,在金針古法里。這就夠了。”
阿阮猛地抬頭,撞進林焦焦毫無雜質的眼眸里。
那里面沒有施舍,沒有憐憫,只有純粹的欣賞的信任。
“至于醫術粗淺?”林焦焦眉梢微挑,語氣帶著一絲不容置疑的傲然
“能掌握金針渡穴這等瀕臨失傳古法的人,若也算粗淺,那太醫院里那些只會開平安方的御醫,又算什么?廢物嗎?相信你自己”
這話如同驚雷,炸得阿阮耳膜嗡嗡作響
太醫院,廢物?
她……她怎么敢這么說。可……可這話,卻又如此精準地戳中了她心底最深的不甘和驕傲
是啊,她苦研古法,自認醫術不輸男子,為何要因世人的偏見而自輕自賤?
女子為何不如男,我、我也想…
“我……”阿阮張了張嘴,喉嚨像是被什么東西堵住。
“阿阮姑娘,”林焦焦走近一步,聲音壓低了些,卻帶著更強的穿透力“你甘心嗎?”
甘心守著這方陋院,看著庸醫當道,讓自己的才華、母親的心血,最終埋沒于塵土,被那等鼠目寸光之輩欺辱至死嗎?
最后幾個字,林焦焦沒有說出口,但那眼神,那語氣,卻比任何言語都更具沖擊力。
阿阮的身體劇烈地顫抖了一下。
不甘心!她如何能甘心!
母親臨終前期盼的眼神,自己無數個挑燈夜讀、苦苦鉆研的日夜,被叔父辱罵女子學醫傷風敗俗的屈辱
一幕幕在眼前飛掠
林焦焦看著她眼中劇烈掙扎的光芒,知道只差最后一把火。
她不再勸說,只是平靜地陳述:“跟我走,錦繡閣有獨立的藥廬,所有藥材隨你取用。
你想鉆研古法,我便為你搜羅天下醫書。
你想治病救人,只要不違律法,不傷天害理,我為你撐腰。”
“你若擔心身份,我便對外宣稱,你是我重金禮聘的女先生,授我醫術。
無人敢輕看你分毫。”
“選擇權,在你。”
說完,林焦焦不再看她,轉身對旁邊侍立的小蝶淡淡吩咐:
“去幫阿阮姑娘收拾行李。
若姑娘不愿,我們即刻便走,不必強求。”
小蝶應了一聲,卻沒有立刻動作,只是看著阿阮。
院內陷入了徹底的寂靜,只有風吹過草藥的細微沙沙聲。
阿阮站在原地,低著頭,肩膀微微聳動。內心天人交戰。
跟她走嗎?踏入那未知的繁華與險惡?
留下嗎?繼續這看不到希望的清貧與欺凌?
母親的話再次回響——“當以性命相報”,還有那枚……鳳翎印記。
她緩緩抬起手,摸了摸自己因為長期處理藥材而略顯粗糙的指尖。
這雙手,本該是用來握針救人的,而不是在泥濘里掙扎求存。
終于,她深吸了一口氣,像是用盡了全身的力氣,抬起頭,看向那個背對著她、身影在日光下顯得有些單薄卻又無比挺拔的少女。
清冷的眸子里,掙扎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種破釜沉舟的決絕。
“我……”她的聲音依舊有些沙啞,卻異常清晰
“我隨小姐去。”
林焦焦背影微微一滯,隨即緩緩轉過身,臉上沒有什么驚喜的表情,仿佛早已料到這個結果。
她只是點了點頭,語氣平和:“好。”
阿阮看著她,補充道,帶著她獨有的執拗:
“小姐以客卿之禮相待,阿阮感激。但阿阮不能白受恩惠。
請允我簽訂身契,以醫術報償,直至還清小姐今日相助之情與日后供給之資。”
她不想要施舍,她要堂堂正正地站著。
林焦焦看著她眼中不容置疑的堅持,忽然笑了笑,那笑容如同冰雪初融,帶著一絲真實的暖意。
“隨你。”
她應得干脆。
阿阮緊繃的心弦,在這一刻,終于微微松弛下來。
她轉身,沉默地走進屋內,開始收拾她那少得可憐的行李。
小蝶連忙跟進去幫忙。
林焦焦站在院中,看著阿阮清瘦卻挺直的背影,眼底掠過一絲復雜的情緒。
她知道,阿阮此刻的跟隨,更多是源于母親遺言的指引、對現狀的不甘以及對那枚印記背后神秘淵源的好奇。
真正的歸心,還需時日。
但,足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