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車穩穩停在永昌侯府側門。
林焦焦扶著阿阮的手下車,阿阮已換上了一身府里二等丫鬟的青色衣裙,低眉順眼,將那身清冷氣質掩去七分,只是脊背依舊挺得筆直。
小蝶早得了吩咐,迎上來,聲音不大不小,剛好讓門房幾個豎著耳朵的下人聽見:
“小姐,您回來了,這位是……”
林焦焦語氣隨意,仿佛只是隨手買了件玩意兒:“路上瞧著機靈,買回來的丫頭,叫阿阮。
以后就在錦繡閣當差,你帶帶她?!?/p>
“是,小姐?!毙〉麘拢⑷畋阃豪镒摺?/p>
消息像長了翅膀,沒等林焦焦走到錦繡閣,王姨娘那邊就得了信。
“什么?從外頭隨便買了個丫頭回來?”王姨娘正因丟了管家權心里憋著火,聞言立刻抓住了把柄,扶著心腹李嬤嬤的手就站了起來
“走!去瞧瞧我們大小姐多大的排場,這府里的規矩,看來是真不放在眼里了!”
林焦焦剛在錦繡閣坐定,一盞溫茶還沒喝完,院外就響起了王姨娘那刻意拔高的、帶著假笑的聲音。
“焦焦可在屋里?姨娘聽說你帶了新人回來,特地來看看,可別讓些不清不白的人混進府里,帶了晦氣!”
簾子一掀,王姨娘帶著李嬤嬤和兩個婆子走了進來,目光如探照燈般在屋內掃視,最后定格在垂首立在林焦焦身側的阿阮身上。
阿阮感受到那審視挑剔的目光,指尖微微蜷縮
但想起林焦焦馬車上那句“挺直腰桿,你是我請回來的,不是來受氣的”,她又強迫自己放松下來,只當那目光是穿堂風。
林焦焦放下茶盞,臉上綻開一個毫無陰霾的甜笑,仿佛全然沒聽出王姨娘話里的釘子:
“勞姨娘掛心了,不過是瞧著這丫頭可憐,手腳也還算麻利,就帶回來給小蝶打個下手,添雙筷子的事兒。”
王姨娘走到阿阮面前,上下打量,嘴角撇了撇:
“模樣倒還周正,就是看著木訥了些,不像個機靈的。
焦焦啊,不是姨娘說你,這挑下人,尤其是貼身伺候的,可得仔細,萬一招來個手腳不干凈或者帶了病的,可怎么好?”
她說著,竟伸手想去抬阿阮的下巴,想看得更仔細些。
阿阮下意識地后退半步,避開了她的手。
“嘿!你還敢躲?”李嬤嬤立刻狐假虎威地呵斥
“姨娘看看你是抬舉你!沒規矩的東西!”
林焦焦臉上的笑容淡了幾分,聲音依舊柔和,卻帶著一絲涼意:“姨娘,阿阮膽子小,初來乍到,怕生也是有的。再說了,”
她話鋒一轉,笑吟吟地看著王姨娘,“論起規矩,我倒是想起一事。
按照府里的舊例,各房添置下人,似乎需報備母親那邊,由母親點頭,再經由管家撥付月例,錄入名冊。
不知姨娘今日過來,是替母親掌眼來了?
還是越過了母親,自個兒就能定下我這錦繡閣用人的規矩了?”
王姨娘伸出的手僵在半空,臉色瞬間難看至極
林焦焦這話,簡直是往她心窩子里捅刀!
她剛被分了管家權,最忌諱的就是被人說越權
“你……你胡說什么!”王姨娘氣得胸口起伏
“我自然是關心你!”
“姨娘關心,焦焦心領了?!绷纸菇箯纳迫缌鞯攸c頭,隨即對身邊的小蝶吩咐
“去,拿我的對牌,帶上阿阮的身契,親自去母親那兒回一聲,就說我新買了個丫頭,手續齊全,身家清白,請母親過目,若無異議,便按規矩錄入名冊,月例從我份例里出便是?!?/p>
王姨娘看著她這副笑模樣,一口氣堵在喉嚨里,上不來下不去。
她本來是來找茬立威的,結果茬沒找到,反而被這小賤人用規矩狠狠扇了一巴掌
她死死盯著垂眸不語的阿阮,總覺得這丫頭不像從前那般好拿捏了,可一時又抓不到錯處
“既然你都安排妥當了,那自然是好?!蓖跻棠飶妷合禄饸?,擠出一絲假笑
“姨娘也是怕你年紀小,被人蒙蔽。既然人是你選的,那你就好生用著吧!”
最后幾個字,幾乎是從牙縫里擠出來的。
她一刻也不想多待,帶著人灰頭土臉地走了。
人一走,小蝶立刻沖著門口的方向啐了一口:“呸!管得真寬!小姐您剛才真是太厲害了,看她那臉色,跟吞了蒼蠅似的!”
林焦焦笑了笑,沒說話,端起茶杯慢慢啜飲。
阿阮這才悄悄松了口氣,抬起眼,看向林焦焦。
剛才那一幕,她看得分明。
這位大小姐,談笑間就將找麻煩的人擋了回去,句句在理,寸步不讓,那份從容和心智,完全不像個養在深閨的少女。
“嚇到了?”林焦焦注意到她的目光,放下茶杯問道。
阿阮搖了搖頭,誠實地說:“沒有,只是覺得小姐很厲害?!?/p>
林焦廉不置可否,轉而問道:“覺得這院子如何?”
阿阮環顧四周,錦繡閣不算很大,但布置清雅,比她那個破落小院不知強了多少倍?!昂芎谩!?/p>
“西廂房旁邊有間空著的抱廈,我已經讓人收拾出來了,以后就給你做藥廬?!绷纸菇拐Z氣平常
“需要什么藥材、器具,列個單子給小蝶,她會去辦。”
阿阮心頭一震,猛地抬頭看向林焦焦。
獨立的藥廬?
她原以為,最多就是在下人房里給她騰個角落……
林焦焦迎著她驚訝的目光,微微一笑:
“我說過,你的本事在手藝上。地方給你了,能做出什么,看你自己的能耐?!?/p>
她沒有再多言,但那平淡話語里蘊含的信任和期望,卻比任何華麗的承諾都更讓阿阮心潮起伏。
這時,外面又有小丫鬟通報:“小姐,廚房來送晚膳了?!?/p>
兩個婆子提著食盒進來,擺好飯菜。依舊是四菜一湯,份例之內的東西,只是那品相…青菜蔫黃,肉片肥膩,連那湯都清澈見底,飄著幾片孤零零的菜葉。
小蝶一看就火了:“這是人吃的東西嗎?廚房現在是誰在管?竟敢如此怠慢小姐!”
送膳的婆子眼皮一翻,陰陽怪氣:“小蝶姑娘這話說的,府里如今艱難,各房都是這個例,大小姐若是吃不慣,自個兒添些銀錢去小廚房單做便是?!?/p>
這話,明顯是得了上頭授意,故意刁難。
小蝶氣得還要理論,林焦焦卻抬手制止了她。
她拿起筷子,夾起一片發黃的菜葉,仔細看了看,又輕輕放下。
臉上非但沒有怒色,反而又露出了那種讓人捉摸不透的淺笑。
“確實不太新鮮?!彼Z氣溫和,對那婆子說
“回去告訴廚房管事,這菜,我吃不慣,勞煩她撤下去吧?!?/p>
那婆子一愣,沒想到大小姐就這么輕飄飄地放過了?
她狐疑地看了看林焦焦,見她確實沒有發作的意思,這才嘟囔著收拾了食盒,退了出去。
“小姐!您就這么讓她們欺負?”小蝶急得跺腳。
林焦焦沒理她,轉而看向一直沉默觀察的阿阮,問道:“阿阮,你說,那青菜為何會蔫黃?”
阿阮雖不解其意,還是如實回答:“應是采摘后放置過久,失水所致?!?/p>
“那湯為何寡淡?”
“火候不足,或是食材本就匱乏?!?/p>
林焦焦點了點頭,笑容深了些,眼底卻掠過一絲冷光。
“小蝶,去把我妝匣底層那個紅木盒子拿來?!?/p>
小蝶依言取來
林焦焦打開盒子,里面并非金銀珠寶,而是一疊厚厚的賬本和單據。
她隨手抽出一本,翻到某一頁,指尖點著上面記錄的一項,輕聲細語,如同在說什么有趣的事情:
“瞧,這是上個月廚房采買新鮮時蔬的支取記錄,光是咱們侯府,一天就是二十兩銀子的開銷。
可送到各房的菜,卻多是這般品相……”
她又翻過一頁。
“還有這燕窩、人參的用量,也對不上數呢?!?/p>
她抬起眼,看著小蝶和阿阮,笑容甜美無害,說出的話卻讓兩人心頭一跳:
“你們說,是廚房真的艱難,還是有人中飽私囊?把這侯府當成了她自家的錢袋子,連主子們的吃食都敢如此克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