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八八年,寒冬,顧家。
褪色的窗花勉強給屋里添了點喜氣,卻驅不散那股子寒意。
顧湘安靜地坐在炕沿,身上是件嶄新的紅嫁衣。
同樣的料子,穿在姐姐顧溪身上就服服帖帖,在她這兒卻空蕩蕩的,襯得人更加單薄。
顧母正圍著顧溪打轉,手里木梳一下下順著,嘴里念念有詞:“一梳梳到尾,二梳梳到白發齊眉,三梳梳到兒孫滿地……”
她聲音揚得高,像是特意說給誰聽一樣。
“我們溪溪是有大福氣的,嫁過去就是官太太,享不盡的福!”
顧父在一旁搓著手,臉上堆著笑:“秦凜那孩子年紀輕輕就是連長,家世也好,配我們溪溪正好。”
兩人目光都黏在顧溪身上,角落里的顧湘倒像是個多余的影子。
“坐遠點!”顧母眼角瞥見顧湘的衣角險些蹭到顧溪,立刻尖聲罵道,“這大喜的日子,可別把晦氣過給你姐姐!”
顧湘垂著眼,指甲深深掐進掌心。
她早就習慣了,可心口還是針扎似的疼。
為了堵外人的嘴,爹娘給兩姐妹備了一模一樣的婚服,連蓋頭都分毫不差。
可偏心是刻在骨子里的,哪能是這點表面功夫能遮住的?
外頭驟然響起噼里啪啦的鞭炮聲,夾雜著喧鬧和催促的聲音。
“新娘子快出來啊!天寒地凍的,等不起啊!”
“就是啊,磨磨蹭蹭的干啥呢?這席還吃不吃了!”
顧溪被爹娘小心翼翼地攙起來,顧湘也跟著站起身。
她才邁出一步,身側就被人狠狠地撞了一下。
“啊!”
顧湘被撞得猝不及防,整個人摔在冰冷的地上,手肘磕得生疼。
“哎呦我的乖女,沒摔著吧?”顧母趕緊扶住顧溪,轉頭就罵,“大喜的日子擋什么路,晦氣東西!”
混亂中,顧湘被人粗魯地拽起來,連拖帶拉地扯出屋子。
冷風裹著硝煙味撲面而來,震耳欲聾的鞭炮聲在耳邊炸響。
還沒等顧湘回過神來,就被塞進了一輛車里。
車子顛簸著駛離了顧家,顧湘這才慢慢回過神。
委屈和不甘匯成了眼淚,打濕了紅蓋頭。
明明當初在河邊發現重傷昏迷的秦凜是她。
也是她不顧刺骨的河水跳下去,拼了命把他拖上岸,藏在破屋里,用自己都舍不得的干凈布條給他包扎。
可等秦凜醒過來,這一切卻都成了顧溪的功勞。
就因為她長得比姐姐好看,爹娘怕秦凜看上她?
還是他們早就盤算好了,要把這門好親事留給他們的乖女顧溪?
顧湘死死咬住嘴唇,血腥味在嘴里漫開。
她把嗚咽聲硬生生咽了回去,緩緩坐直了身子。
不能哭,不能讓人看了笑話。
身旁的秦凜穿著筆挺的軍裝,胸前別著朵大紅花,臉色卻冷得跟外面的天別無二樣。
他感激顧溪的救命之恩,否則以他的性子,絕不會應下這樁帶著挾恩圖報意味的婚事。
可不知道為什么,他總覺得哪里不對勁。
他昏迷的時候,似乎記得拖他上岸的人是個很瘦弱的姑娘,并不是身材健康的顧溪。
而且那人身上帶著若有若無的野花香,清冽好聞。
可醒來后見到的顧溪卻對不上他的這些記憶。
再加上兩年前那次任務中受了傷,醫生說他這輩子不可能有孩子了。
母親急得不行,這“救命之恩”就成了最合適的催婚理由。
想到顧溪那雙寫滿算計的眼睛,秦凜心里就一陣煩躁。
坐在車里的兩人各懷心事,誰也沒注意到身邊人的異樣。
另一邊,真正的顧溪坐上了一輛系著紅綢的自行車。
她心里有些納悶,秦家這樣的條件,怎么會用自行車來接親?
可周圍喧鬧的人群和即將成為軍官太太的喜悅,讓她顧不上多想。
她嬌羞地摟住前頭蹬車男人的腰,卻覺得手感不對。
這腰軟綿綿的,像是堆滿了贅肉。
秦凜看起來挺拔精壯,不該是這樣啊?
但是聽說秦凜這兩個月一直在養傷,肯定是許久不訓練才會變成這樣的。
這么一想,顧溪瞬間就不嫌棄了,甚至還摟的更緊了點。
富裕縣是在海城管轄范圍內的,但是距離市里也要開兩個小時左右的路程。
兩個小時后,顧湘被秦凜牽著進了院子,能聽出來的人很多,所有人都很開心。
除了她……
顧湘垂眸,咬了咬唇,努力把自己心底的情緒咽下去,以至于根本沒發現眼前的地板根本不是普通人家能用得起的。
簡單的形式結束之后,顧湘和秦凜被送進了洞房。
顧湘坐在床邊,緊張的雙手絞在一起。
她不知道要怎么度過今天晚上這個夜晚……光是一想到她就惡心,想吐。
此時屋子里沒有其他人,秦凜的臉上早就寫滿了煩躁,他不想掀開眼前人的紅蓋頭。
但是他知道大家都在外面吃席,他要是這么晾著新娘子,說不定事情會鬧大。
秦凜站到顧湘面前,努力將自己臉上煩躁的表情憋回去,用一副面無表情的樣子掀開了眼前人的紅蓋頭。
顧湘:!!!
秦凜:!!!
兩人吃驚地看著對方,因為太過驚愕以至于兩個人第一反應都不是尖叫出聲,而是目瞪口呆的看著彼此。
“你不是顧溪?!”
“怎么是你!!”
短暫的震驚失聲過后,兩人一起開口道。
顧湘的臉皮薄,她性格從小內向,剛剛的反問已經是她能做出的最大反應。
紅蓋頭下的這張臉,秦凜見過。
他離開顧家后,被父母帶去答謝以及定親那天,他匆匆見過她一面。
那天她端著滿滿一盆濕衣服從河邊回來,纖細的身體被沉重的木盆壓得微微彎著,額角鬢邊都是汗濕的痕跡。
那時他并未多想。
可現在這張臉清晰地出現在他的洞房里,穿著大紅嫁衣,淚眼婆娑,美得驚心,卻也脆弱得仿佛一觸即碎。
震驚如同海嘯般席卷了他,喉嚨像是被什么東西死死堵住,干澀得發疼。
他幾乎是用了全身力氣,才從齒縫間擠出那句話:“你……你是顧家的另外一個女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