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瀾亭聞言,眼底笑意愈深,恍若春水微漾。
他漫不經心側首,對著身后的護衛輕抬下巴:“王小姐年紀小,怕是早上起來迷糊,口齒不清。帶她到湖邊,好好沐浴漱口,醒醒神,省得污了這滿園韶光。”
兩名護衛躬身領命,步履沉穩地上前,在眾人驚惶的注視中一左一右架起王小姐。
那嬌縱少女這才驚醒過來,嚇得花容失色,連聲尖叫著掙扎,但她哪里敵得過訓練有素的侍衛?
兩人將她徑直架到數步之外的湖畔,“噗通”一聲將人拋入湖中。
水花四濺,亂了滿池倒影,水榭里的女眷們低呼一聲,隨之噤若寒蟬,驚恐看著水榭外笑如春風的男人。
顧瀾亭仍是云淡風輕的模樣,信步走到石韞玉身側,俯身在她耳畔柔聲問道:“可是吵著了?瞧你臉色這么白。若是倦了,不如去尋處清凈廂房歇息片刻?”
石韞玉款款起身,順勢流露出幾分疲態,軟語應道:“多謝爺體恤,確是有些目眩,想去小憩片刻。”
顧瀾亭低頭和她對視,抬手輕拍了拍她的發頂,姿態親昵,“乖,休息好了來尋我。”
石韞玉明了他的意思,柔聲應了。
顧瀾亭含笑頷首,示意身旁丫鬟引路,隨即帶著隨從徑自往男賓席而去。
石韞玉向眾女眷施禮告退,隨著丫鬟步出水榭。
方走下石階步入小徑,便覺一道視線如影隨形。
她回首望去,只見那王小姐已被婆子們七手八腳撈上岸來,渾身濕透裹著披風瑟瑟發抖,正滿臉怨氣瞪著她。
石韞玉:“……”
顧瀾亭真是好樣的,把她當靶子使。
她豈會天真到以為這男人當真是在替她出頭?分明是讓她成了眾矢之的。
*
石韞玉隨著引路丫鬟穿過九曲回廊,行約一刻,前方竹影漸密,已離喧鬧的主宴區頗遠。
她見時機成熟,便輕撫太陽穴,身子微晃,嬌聲喚住前頭的丫鬟:“這位姐姐,且慢一步。”
那丫鬟聞聲回首,見她雙頰染霞,眼波流轉間帶著三分醺然,忙上前攙扶:“姑娘可是身子不適?”
“方才在席間貪杯,多飲了兩盞春葉露,”石韞玉輕蹙黛眉,聲若游絲,“此刻實在頭暈目眩,胸口也悶得慌。可否勞煩姐姐去廚下討碗醒酒湯?我就在前方石凳上歇腳,等候姐姐歸來。”
說著從袖中取出繡囊,拈了枚銀錁子塞入丫鬟手中:“天熱,姐姐得空時不妨買碗冰梅子湯解暑。”
那丫鬟不動聲色掂了掂銀錁子,見她確實面泛桃紅,不疑有他,連聲應道:“姑娘稍候,奴婢去去就回。”
待那丫鬟身影消失在月洞門外,石韞玉立即閃身沒入竹林。
她提著裙擺,按照昨夜牢記于心的簡圖,在縱橫交錯的小徑中擇路疾行。
每至轉角會側耳細聽,遇有仆役經過便隱在太湖石后,慎之又慎。
七拐八拐了一陣,便到了地方。
院墻外植著數株芭蕉,闊葉婆娑作響。
她貼著墻根潛至院門前,見個須發花白的老翁坐在石墩上打盹,鼾聲時斷時續。
恰值東風驟起,滿園竹濤陣陣,她心一橫,踮足閃身入院,幸而那老翁并未驚醒。
石韞玉松了口氣,直奔書房。
門楣懸著“漱玉齋”匾額,她輕輕推開屋門,迅速反手掩住。
室內陳設清雅,紫檀翹頭案上擱著未干的狼毫筆,博古架間縈繞著淡淡的檀香氣。
目光掠過滿架書籍,顧瀾亭交代的位置正擺著個紫檀木匣。
她不由蹙眉,心道此事未免太過順遂,簡直是專程備在此處等她來取。
連個暗格都未設,那狗官果真是要拿她當炮灰。
猶豫片刻,仍是決意取了再說。
若不取直接回去,顧瀾亭定然不會輕饒。取了或可搏一線生機。如今唯有見招拆招。
她小心翼翼觸碰木匣,確認并無機關,這才取下。
匣面雕著纏枝蓮紋,掛著把精巧的銅鎖。
石韞玉暗罵一聲,她又不是什么神偷,如何解得開這等精巧機關?
額間滲出細密冷汗,她瞥了眼門外,想起從前在電視劇小說里看過的情節,想著只得先死馬當活馬醫。
取下發間銀簪,凝神靜氣,將簪尾探入鎖眼。
她閉目側耳,仔細聆聽鎖芯動靜,往四方試探。
擺弄許久仍無進展,偏此時門外傳來老翁醒轉的聲響。
石韞玉掌心沁出冷汗,將手在裙裾上擦了擦,屏息聽著門外動靜,隨時準備棄匣躲藏。
幸而那老翁并無過來之意。
又試了片刻,終于聽得細微“咔”聲,黃銅鎖簧應聲彈開。
她無聲長舒一口氣,迅速啟匣取出泛黃賬冊納入袖袋,復將空匣鎖好歸位。
正要離開,忽聞窗外傳來枯枝斷裂之聲。
她閃身至窗邊縫隙窺看,是那個老翁小聲哼著歌,給池里的花澆水。
石韞玉沒有耽擱,走到對側的西窗,輕輕推開,爬上去翻出屋子。
窗外是一片翠竹林,她跳下去,貓著腰換了條路走。
一路躲躲藏藏,只想盡快趕到西角門。
只剩一小段路程,她剛松了半口氣,就聽得不遠處傳來婢女們的笑語聲,眼看就要迎面撞上。
石韞玉暗道倒霉,若是被當場撞見,跳進黃河也洗不清。
她確幸顧瀾亭可不會好心救她。
急忙提裙躲向旁邊假山,想暫避一時。
剛靠近山石,假山洞穴內忽地伸出一只骨節分明的手,以迅雷之勢捂住她的唇,另一只手臂牢牢箍住她的腰,猛地將她拽進假山陰濕的縫隙間。
“別動。”
低沉嗓音在頭頂響起,帶著凜冽殺意。
石韞玉后背重重撞上粗糙石壁,疼得瞬間冒出淚花。
此時婢女們捧著果盤說笑經過,她不敢出聲掙扎,只得借著石縫漏進的微光,勉強看清挾持之人。
是個身量極高的男子,穿著深青窄袖圓領袍,面容冷俊,劍眉斜飛入鬢,鼻若懸膽,目似寒星,正冷冷審視于她。
這人周身氣場凜冽,與顧瀾亭那般笑里藏刀的玉面狐貍截然不同。
垂眸瞥見他腰間佩著的繡春刀,石韞玉臉色一白。
這人不會要殺她吧。
許臬凝神聽著假山外的動靜,待婢女們走遠,方垂眸看向掌中禁錮的女子。
待看清她的容貌,不由愣住。
只見美人云鬢微亂,杏眼水霧彌漫,楚楚動人。
他費了不少功夫才把人引開,結果等到了書房卻發現被人捷足先登。
一路追蹤而來,看到這女子鬼鬼祟祟,恰好有婢女路過,便一把拉入假山。
他著實沒料到漁翁得利的竊賊,竟是個弱質纖纖的女子。
許臬性子冷,很快斂回恍神,松開捂著她唇的手,伸手掐住她纖細的脖頸,抵在石壁上冷聲道:“把賬冊交出來。”
石韞玉一下喘不上氣,用力拍打這人的胳膊,想提膝頂他。
許臬另一只手擋下她襲來的膝蓋,而后一條腿頂/入她膝間,把她牢牢桎梏住,瞇眼打量掌下的女子。
看著嬌弱,動手的架勢倒是狠。
石韞玉一張臉憋得通紅。
她心里把顧瀾亭罵了一萬遍。
雖說不知道具體內情,到底哪幾方博弈,但可以肯定的是,顧瀾亭這狗官故意提前放出真假參半的消息,李嵩有所準備,把假賬本放書房。
這正中顧瀾亭下懷,讓她去拿書房里的假賬本,真的則派了另一個人去拿。
如此一來,她便是吸引視線的誘餌,不管她會不會被李嵩的人抓到,拿到真賬冊的人都能安然離開。
現在挾持她的,肯定不是李嵩的人,不然也不會偷偷摸摸在這威脅她。
但這男人一看就不是善茬,她若過不了這關,怕是真要被掐死了。
心思百轉,她用力掰對方掐在脖子上的手。
“松…先松開,要,要……死了……”
許臬皺眉,微微放松了鉗制。
新鮮空氣涌入,石韞玉猛烈咳了幾聲,平息后仰起一張梨花帶雨的臉,淚眼盈盈望著男子。
“公子所言何意?奴婢實在聽不懂,奴婢只是迷了路。”
美人垂淚,足夠讓人心軟,但許臬卻不吃這套。
他手指微微收緊,眉眼冷厲,壓低嗓音威脅:“少裝糊涂,把賬冊交出來,否則休怪我手下不留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