湖廣浙江之行,著實令他筋疲力盡,他快馬趕回家,迎接他的卻是一屋昏燈,不見她的身影。
他一問,竟說她是出去了,坐在這等了兩個時辰,人才姍姍來遲。
難道他離開的這段日子,她也是頻頻出去,一直把他的話當耳旁風?對于身邊的人,他不喜歡失控,也不喜歡被背叛,更何況是她。
她只能待在他身邊,對他說話,對他笑。
他眼底的幽暗似要一點一點將她吞噬。
他用這種目光看她時,明瀅生怕自己輕微的呼吸都會惹來他的不悅,越了他的雷池。
萬幸,她一早把畫放了起來。
那幅畫,她真的很喜歡。
她輕車熟路跪在他腳下,雙手撫上他華貴的衣袍,水凌凌的眸子眨動,如實答:“公子,年節將至,奴婢怕您回來時院子里太清凈了,便與凌霜姐姐去買了些年貨。一年終末,您勞累,也想讓您看著能開心些?!?/p>
一旁的凌霜也點頭稱是,替她說了幾句話。
裴霄雲神色這才柔和些許。
思及她年紀小,喜歡熱鬧,從前在揚州過年時也愛掛幡勝點炮竹,說無論上一年過得怎么樣,總要開開心心辭舊迎新,預祝下一年順風順水。
他執起她綿軟白皙的手,那掌心只有幾道淡粉色的淺疤了,依舊白嫩得惹人憐,他拽著她的腕子往前一帶。
明瀅背脊發涼,若讓他知道了……
他溫柔時令人沉溺,冷漠時令人畏懼。
“這么冷的天,還跑出去,等染了風寒,又該窩在床上喊難受了?!彼o她一只溫暖的袖爐。
幾個月沒見她,也確實是想念她。
他讓其他人都下去,抱著明瀅坐在他腿上,姿勢極其曖昧,望著懷中之人漸漸泛紅的耳尖,他笑了:“可有想我?”
明瀅心跳快了幾拍,心口有什么東西在一張一翕,呼出來的是因羞赧升起的熱,收進去的是因緊張帶來的冷,她握住他的手掌:“想?!?/p>
裴霄雲拿出一只方盒,打開后是一對白玉垂珠耳墜,對著她的耳朵比了比:“瞧見這個適合你戴,可你的耳洞,似乎是小了,下回再給你挑一樣合適的?!?/p>
冰冰冷冷的珠子貼在明瀅的耳垂上,有意反復逗.弄游.走,她臉漲紅了一大半。
裴霄雲戲謔之聲灑下:“伺候我這么久,比清白姑娘家還容易害羞?!?/p>
他就喜歡她這副樣子,像被乖巧的貓兒舔舐手掌,愛不釋手。
“你的那把琵琶是不是都落灰了,去拿來彈給我聽聽?!?/p>
明瀅想起了白日的事,心尖一顫。
可看著他平靜未起波瀾的黑眸,她懸著的心緩緩放下。這么多年,她知曉她的習性,他這樣的眼神,不帶審視與威脅之意。
他讓她彈琵琶,僅僅是想在她身上尋樂子,從始至終如是。
與靠吹拉彈唱取悅男人并無二異。
唯一不同的是,只取悅他一人罷了。
草木有本心,何求美人折。
什么時候,她也能像扶光樓的芳姑娘那樣,為自己彈一首呢。
她抱來那把伴隨她好幾年的琵琶,只因他說她彈得好聽,她便從揚州到京城,都帶著它。
纖手緩緩撥弦,彈的正是今日聽到的那首揚州慢。曲調婉轉悅耳,如水聲潺潺,遇激昂明晰之處,恍若置身浩渺江河。
裴霄雲半瞇著眼,覺著今日的曲調像是有神韻一般,似山河倒泄,濤濤入耳。
那雙雪白的荑柔靈巧翻轉,一下一下,像撥在他心尖上。
他將人帶入懷中,她如瀑的青絲瀉在他臂彎。
樂聲戛然而止。
明瀅被身后一團火烤得輾轉難安。
“公子……”
裴霄雲捏著她纖秀的下頜,迫她轉身,吩咐她:“不要停,繼續彈?!?/p>
她的裙裾鋪灑在他腿上。
他的手也隨她的頻率而動。
樂聲斷斷續續。
明瀅渾身顫抖,手腕不穩時,音調便急躁迅疾,勢如破竹;垂淚低泣時,音調猶如融入清泠春水,低靡柔和。
……
晨起,滿地清白,屋檐上都結了冰棱。
明瀅身上酸軟得厲害,連眨動眼皮都覺得乏,伸手一摸,脖子上的牙印隱隱作痛。
回想昨夜,她面上生熱,已無力再去想其他,端起那碗烏黑的藥汁一口悶下,腹中突然翻江倒海,抱著唾壺全吐了出來。
又發燒了,腹中極其不適。
她望著唾壺里的液體,有些心慌,吩咐魚兒趕緊替她再熬一碗來。
魚兒年紀小,做事也毛躁,搗鼓了好半晌,藥爐都快熬干了,最后還是凌霜接手,熬好送了進來。
明瀅即刻飲下,心中才安穩不少。
積雪融化,日光也照了進來,她服了幾粒丸藥,退了燒,也該起身了。
裴霄雲回來了,她的差事也重了起來。
—
裴霄雲查完案回京,并未先去找太子,而是約見了翊王蕭起。
二人坐下飲了半晌茶,誰也不說話。
直到裴霄雲拿出一只箭矢,慢條斯理放在桌上,蕭起才愀然色變,沉聲道:“裴大人這是……”
裴霄雲不答,拿起箭矢把玩,對著箭柄輕吹了一口氣,箭柄處一塊干涸泥漬掉落,露出清晰的圖案來。
他將東西移了過去,望著對面之人愈發難安的面色,嘴角一勾:“太子殿下派我去湖廣、浙江查私藏兵械案,王爺看看,這箭柄上的圖案,可是翊王府專用?若不是,也好向殿下解釋一番,免得有人蓄意構陷王爺您。”
他早已查出翊王有不臣之心,那批兵械雖被提前銷毀,可還是被他查出了蛛絲馬跡。
再順著一查,翊王在西北豢養私兵數萬,反心昭然若揭。
二人視線相對,良久,相視一笑。
蕭起道:“裴大人既叫本王來,想必是都知道了?”
他被人捏住了把柄,便只能好心好意邀人上船了,更何況,面前此人,還是他未來女婿。
“王爺還是好自為之吧。”裴霄雲不露山水,只淡淡笑道。
他話雖說得不明朗,可蕭起卻聽得明明白白,“裴大人風流蘊藉,逸群之才,小女又對你死心塌地,我們兩家本就是姻親,若你肯助本王一臂之力,本王絕不虧待你?!?/p>
裴霄雲不語,隔著氤氳茶霧,一雙黑眸熠熠生光。
太子蕭瑯優柔寡斷,竟還妄想依靠那些世家坐穩帝位。輔佐這樣一個廢物,多沒意思,他劃出的路,蕭瑯不肯走,那便只有死路一條了。
這般想著,箭矢在修長的指尖轉了一圈,物歸原主。
“既是王府的東西,還請王爺收好才是?!?/p>
蕭起撫掌大笑,可并不代表全然放下戒心。
一個孤立無援的罪臣,能從昭罪寺爬出來,從揚州再一步步回到京城,躋身成為炙手可熱的當朝新貴,此人的能耐,顯露出的恐怕只是冰山一角。
“事成之后,你想要什么?”
裴霄雲扔盞起身,絲毫不顧對面坐著的是皇室中人。
玄色衣擺帶起風,開門離去,隨口留下一句:“到時候再說?!?/p>
離開茶室,空青迎了上來。
“林霰來了嗎?”裴霄雲神色恢復冰冷。
林霰的母親與藍氏是親姊妹,林家居住杭州,世代不為官,靠經商為生。當年林霰的母親執意嫁給一介商賈,已是跟家中決裂的,因此兩家已常年無往來。
聽聞他這個表兄一手丹青出神入化,常年在各處游歷。
近日剛巧來到京城,他請此人來府上,是想讓他繪制一副西北六部的山貌圖,以此摸清翊王在西北的兵力部署。
“來了,應該到府上了?!笨涨啻?。
裴霄雲上了馬車,“走,回去會會他?!?/p>
—
林霰見到瞿國公府的人來請時,倍感震驚,聽聞是裴霄雲請他,更是愕然不解。
他們兩家素無往來,他不知他們著葫蘆里賣的什么藥。
他先去看望姨母,可藍氏對這個外甥并不親近,客套了幾句便說身子不適,回房歇息了。
“林公子,我們大爺快回來了,天冷,請您隨小人先去院里歇息。”
蘭清濯院的小廝來請他。
“也好?!?/p>
林霰頷首,不好相拒,跟著他去了。
蘭清濯院內,一群女子在蘭芳榭煮茶。
這個時辰,也是下人們難得最閑暇的時刻。
明瀅嘗了一口不知是誰煮的茶,實在是難以下咽,面露難色:“怎么一會兒咸一會兒甜的?”
煮這盞茶的小丫頭摸了摸腦袋:“好像是鹽和糖沒完全化開?!?/p>
“哪能放鹽,你這潑皮,好好的芳山露芽就給你浪費了!”凌霜嗔她,又倒出自己煮的茶,送到明瀅唇邊,“快嘗嘗我的?!?/p>
明瀅嘗了一口,蹙著的眉舒展開,咕嘟喝完了:“還是凌霜姐姐的煮的茶好喝。”
“我可沒你手巧,你每回煮木樨清露,大爺可都喝完了?!?/p>
沸騰熱氣掀開了陶泥小爐的蓋子。
明瀅道:“我的茶也開了,我忘記拿蜂蜜了,我去房中拿,你們幫我看著一下?!?/p>
她從蘭芳榭一路跑出去,穿過石門,見一位男子走了進來。
男子見了她,顯然驚訝。
“是你?”
是那日在扶光樓見過的姑娘,他還贈了畫給她。
原先還猜她的身份,沒想到竟在國公府見到了她,看她的衣裳倒比尋常丫鬟艷麗些,可又遠遠不及主人家的衣著等級。
“林先生?!?/p>
明瀅止住步伐,一絲窘迫纏繞全身。
她只當那日是萍水相逢,本欲隱瞞身份,沒想到竟還會再見。
還是在這里。
她這樣尷尬的身份,在林先生那樣的人眼中,恐怕不會有什么好印象吧。
林霰雖猜出了,但卻只字未提身份一事,只道:“方才路過,見那幾盆山茶花開得好,都是你種的嗎?”
明瀅點頭答是。
石門相隔,他們一個在門外,一個在門內,說了幾句話。
遠處,空青亦步亦趨跟著裴霄雲,就要到內院了,突然發覺主子停了下來。
“大爺,怎么了,可是還有什么事忘了?”
他不解地望去,便見自家大爺眼神冷如刀鋒,死死盯著不遠處正在交談的一男一女。
那二人正是明姑娘與林公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