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天同案而食,夜晚同床共枕,毅王與寵婢在月地云齋過的日子與夫妻無異,不過放眼皇室宗親倒也不是沒有先例。
最夸張的當屬謹王,把貼身婢女抬了妾,寵愛十五年不衰,前不久又奏請宗人府封側妃。剛好他子嗣稀薄,剛好唯一的子嗣是愛妾所生,剛好他的正妃英年早逝而他無心再娶,天時地利人和下來,皇帝稍一思量竟準了。
一躍成為謹王側妃的愛妾風頭無兩,因正妃無所出,爵位則順延至側妃之子,唯一的缺點是子襲爵后無法請封生母。
那又怎樣,她沒有任何天敵,親生兒子乃王府未來的主人,依然是贏家。
月地云齋的程芙現在就隱隱有股謹王側妃當年的勢頭,眾婢艷羨不已,觀她行止做派沉著穩重,料想將來不可小覷。
她們不清楚程芙的身世,自然也不清楚程芙永遠復刻不了那位側妃的命數。
因宗人府的玉牒不是想上就能上的,至少三代內無娼-妓、優伶、獄犯,以上三種便是只做過一日也是終身無法洗白的烙印。
當然也有皇帝看上倡優藏進宮里改頭換面的,但皇帝自己糊涂不代表愿意子孫后代也糊涂,所以親王玩弄幾個婢女小妾可以,想上玉牒沒門。
上不了玉牒等同不被祖宗承認,血脈自然也得不到承認,便也玷-污不了皇室高貴的血統了。
付氏罕見地一大早出現在月地云齋,熱情洋溢地與角門的婆子打招呼。
眼下芙小姐正得寵,而付氏跟其來往甚密,婆子當然也不能把人得罪,因笑道:“昨兒王爺很晚才從銀安殿回來,芙小姐身子又弱,今早難免起得比平日晚許多,這會兒最多在洗漱,飯后定然還有說不完的話,恐怕不方便了。”
“那我就不叨擾了,改日再來。”付氏爽朗道。
婆子含笑目送她。
都是過來人,自是懂話里的意思,小別勝新婚,王爺年輕氣盛體魄又好,昨兒夜里不知要如何折騰呢,可憐芙小姐那身子骨都不夠他磋磨的,大清早還能起來已是不錯。
然而付氏有大好的消息,唯恐耽擱晚了更難見到程芙,才挑了一個相對有希望的時辰碰碰運氣,不行只能改日。
殊不知崔令瞻用完早膳就離開了月地云齋,去了瑞康公主下榻的照雪居。
這位驕縱的皇姑母習慣了我行我素,一大早就把凌云打了,崔令瞻目若寒冰,不得不親自走一趟。
原來凌云在二進院附近叫瑞康偶遇了。她本就故意來此欣賞王府的親衛,一個個高高壯壯的,萬沒想到質量如此之高的親衛里還有個更突出的少年郎,第一眼就讓她心花怒放。
心動歸心動,可到底是侄兒的人,她也不能直接帶走不是,于是瑞康裝模作樣靠近了搭話,沒成想凌云非但不上鉤還叫她嬸子……
瑞康氣炸了。
她只不過故意掩去身份,妝扮低調了些,想與他來一場平等的露水姻緣罷了,怎么就嬸子了?
據現場目擊者稱述,公主跳起來扇凌大人嘴巴,凌大人往后仰了仰,沒扇著,公主就讓人取來皮鞭朝凌大人臉上甩去,凌大人徒手接了一鞭,公主的護衛便沖過來,扭打成團。
崔令瞻趕到時瑞康正伏在貴妃榻上痛哭流涕。卓婉茉怯怯覷向崔令瞻,眼圈微紅,又羞又窘,“阿諾哥哥……”
瑞康一愣,抬起頭擦臉,不哭了。
“姑母毫發未損將人鞭傷,何以難過至此?”崔令瞻問。
瑞康本就心虛,聞此一言眼珠骨碌碌轉,嘟囔道:“誰、誰難過了?哪個多嘴的在你跟前渾說,看我不割了他舌頭。”
“倒也不用旁人渾說,您在明月門打人,門里門外全是看熱鬧的,連侄兒公署的人都驚動了。”
普通貴女做這種事早就一根繩子吊死了,也只有瑞康理直氣壯的。但她到底是長輩,在侄兒的王府胡鬧說出去不好聽,所以她也是有一點點羞恥心的。此刻抹著眼角,不知道的人還以為凌云把她打了。
“姑母,燕西軍紀綱如鐵,令行禁止,凌云既是我的親衛亦是燕西軍校尉,您可以打他罰他但不能把他當倡優取樂!”
崔令瞻目無波瀾道:“您當眾辱他置侄兒之顏面于何地,置保家衛國的將士軍威于何地?”
這里不是京師,王府的親衛更不是公主府陪她扮演角色玩樂的面首。
瑞康往女兒身后縮了縮。
卓婉茉也慌了,前后確實都是母親的不對,若非礙于親姑母的身份,此刻一家怕是都要被毅王掃地出門了。
她美眸水光四溢,羞慚無地自容,竟扶榻突然跪了下去,兩只小手輕輕握著表哥右腕,“對不起,阿諾哥哥。你罰我吧,我保證母親再也不會了,求你消消氣,求你了……”
郡主下跪,一屋子仆婢霎時慌了,紛紛低頭退了出去。
崔令瞻微怔,下意識甩開她的手,想扶她起身,可表妹周身不可憐,有種黏膩的嬌弱,讓他不知該從何下手,也不想觸碰她,便退了兩步,冷聲道:“還不進來扶郡主起身。”
門口的墨硯馬上疾步上前,溫和又不失力道地扶起卓婉茉,“王爺向來對事不對人,只解決問題不遷怒他人。郡主切莫妄自菲薄。”
瑞康假裝喉嚨不舒服,咳嗽兩聲,“知道錯了。別兇你表妹。”
“姑母休要轉移話題。”
瑞康自知今天的事很難有個交代,干脆翻著白眼暈倒。
“母親!”卓婉茉不知所措,唯有扶著崔令瞻手臂小聲啜泣,哭得梨花帶雨,幾乎要暈倒在他懷中。崔令瞻將她推給墨硯,然后面無表情地審視雙目緊閉的瑞康,直看得她眼皮驚跳,心里發毛。
片刻之后,崔令瞻冷著臉拂袖闊步離開此間。
付大娘背著醫箱探望凌云,因她年紀大又和凌云相熟數年,門口的小廝沒認真攔就讓她闖進了凌云的值房。
“我說阿云,你沒事吧?”
付氏氣喘吁吁,不知是不是眼花,屋中的凌云聞聲陡然扭過身背朝她,一貫親切的眉眼有狠厲的光閃過,看清是她立刻又笑了,“小傷,不用麻煩你的。”
那轉過去的胸膛橫著鋒利的鞭痕,不算深,卻把附著皮膚的一層膚色薄膜切開了,松松垮垮耷拉著,露出其內刺青猙獰的一角。
付氏渾然不覺。
經此一事,毅王賞了凌云不少財帛以表撫慰,瑞康則一聲不吭縮在照雪居,惶惶未敢出門。
次早臘八,王府在銀安殿的福康閣設了粥棚,請來名剎古寺的僧人念經祈福。經念完福壽粥也熬成,一共用了十余種香谷干果煮制,王府上下人人都能分到一碗。
吃完福壽粥來年無病無災,吉祥如意。
婢女將第一碗粥呈給毅王,轉過身無意瞥見霽紅的官窯瓷碗襯得毅王的手指那般白皙修長,比之美玉更澄潤。毅王用這樣的手,舀了一勺喂程芙。
冷不防毅王抬起眼睛,凌厲的目光射過來,婢女心頭一緊冒出了層冷汗,屏息關上門扉。
卯正,長史走進書房奉上戶曹整理的年終賬冊,哪些賬目沒平,哪些平了,各田莊鋪面大大小小的進項全都清清楚楚,崔令瞻用朱筆核對。
毅王算學近妖,再復雜的賬目從他眼里、心里過一遍皆有結果,為他做事的大多見識了厲害,不敢造次。
程芙躲在書架后聽長史咬字清晰、語速和緩地回稟:“回王爺,今年歲俸的一萬石只給了三成,余下的七成折合成白銀。”
他一臉惋惜道:“戶部不厚道,折的是三年前米價每石四錢銀子,咱們再去買還得是六錢的。”
變著法兒地從王爺手里薅錢,雁過拔毛。
崔令瞻看向程芙的方向,長史就閉了口緘默。
程芙望著崔令瞻的眼睛,慢慢轉過身。
崔令瞻笑了笑,回過頭面向長史,長史立即俯身把耳朵送過去。
崔令瞻略一沉吟,低語幾句,長史連連點頭稱是,拱手作揖告退。
待長史退出書房,崔令瞻往后一靠,倚著椅背淡淡道:“其實你想要什么大可以吩咐墨硯來取。”
“可我不親眼目睹這些書,也說不出所以然。”閱歷在這里了。
崔令瞻頷首:“有道理。”
有了肌膚之親的男女彼此間容忍度都在提升,尤其是男人,連續三晚的同眠,晨起時,程芙趴在崔令瞻懷中問可不可以在他的書房看書,他沒有拒絕。
前提是他在。
雖不是自由出入卻也是能出入一些了,程芙對這個結果還算滿意。那時崔令瞻緩緩摩挲她的石榴色主腰的刺繡也很滿意。
程芙覺得他有點病態,對她的貼身小衣極有興趣,拿在手中凝看,然后一寸一寸剝離她的肌膚。
她又驚又羞曲著肘遮擋,他就會壞笑,邊親她眼尾邊告訴她這里是粉色的、那里是甜的……
時間過得飛快,在他的書房眨眼又待了一個時辰,程芙東摸摸西碰碰,崔令瞻偶爾會瞥她一眼,大多時候做自己的事。
他專注公務時有種不近人情的理智,完全不同于幃帳內的輕狂孟浪,像是換了個人。
程芙不止一次瞄向他的圈椅、紫檀大書案、以及冷冽的神情,雙腳到底是沒敢走過去。
巳時初綠嬈過來送午膳的菜單,她欠身道:“這是今日小廚房擬定的,請王爺過目,看看需不需要再增補。”
“問芙小姐。”崔令瞻未抬眼。
綠嬈應是,繞過書架走到程芙身邊,笑吟吟道:“芙小姐,請過目。”
菜單一長串,程芙有些吃過有些沒吃過,王府的飯菜糕點無一不精,好吃到她挑不出缺點,所以吃什么于她來說區別不大,看了一遍就遞給綠嬈:“挺好的,我都行。”
綠嬈:“好的。”
她拿著菜單朝毅王福一福身,離開前忽聽他說:“加一道雞湯魚卷。”
昨日的菜式今日還上?這個疑惑只在腦中閃過一瞬,綠嬈便了然了,因為昨日芙小姐用了一碗,毅王問她好不好吃,她回好吃。看上去還想用卻規規矩矩放下了碗。
沒想到毅王也愛吃。程芙聽見雞湯魚卷心中一喜。
正是能吃能喝的年紀,喜歡好吃的是人之本能,她自不例外。
崔令瞻緩緩抬眸,目光與她交匯,“饞丫頭。”
程芙:“……”
“王府的廚夫還能做許多比雞湯魚卷更好吃的,三個月不重樣。”
“王爺,您真幸福。”
“這樣的幸福你也有。”
“哦?”
“你是我的就能永遠擁有。”他唇角輕抿,終于說出了那句此生懊悔了千萬遍的話,“你若不習慣王府,外面我、我……也有很好的宅院。
他愿意養著她的。
程芙臉龐亮亮的,眼睛溫柔如水,“王爺,您真慷慨。”
崔令瞻望著她沒有接話。
她瞇眸一笑。
這是嘗到了甜頭,覺得通房不過癮,還想哄著她當外室呢,長長久久霸占她年輕美麗的軀體,程芙含笑注視他。
他確實多金又有權,還有副迷人的皮囊,想必被女人捧著慣壞了,自以為是,殊不知皮囊再華麗也掩蓋不了上層權貴腌入骨髓的冷酷自私。
縱使時光再倒回千萬遍,程芙都會毫不猶豫還手,甚至讓蘇姑娘更早踏入輪回,不留痕跡。
說起來那蘇姑娘和崔令瞻當真是天生一對,都不把底層的命當命,沒做成夫妻實乃燕陽百姓之福。
崔令瞻移開視線,目光落在面前的卷宗上,許久都沒有再翻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