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的冰嬉照舊在目池山舉行。
冰嬉的軍事意義不亞于觀賞性,其中的搶等、蹴鞠、轉龍射球,玩得好的晉升指日可待,更遑論彩頭之豐厚,今年魁首足有五十兩黃金。
眾人摩拳擦掌,躍躍欲試。
初九,針線房送來一雙精致的小鹿皮靴,靴內有一層厚厚的絨毛,墊著干燥的棉墊,防水又保暖,正是為了程芙觀賞冰嬉準備的御寒之物。
芳璃跪在地上服侍程芙試穿,崔令瞻則端坐對面。
“你也會滑擦?”他問。
“是,清安縣的小水塘又淺又多,結了冰孩子們都過去玩。”程芙回。
崔令瞻覺得很有趣,眼里的光彩盎然,“你在徐家有許多玩伴?”
程芙怔了下,忙搖頭,“沒有,大部分是小廝小丫頭。”
“嗯。據我所知與你同齡的也只有徐峻茂。”
“是。”
“你們經常一起玩?”
“王爺是要審案了嗎?”程芙似嗔非嗔道,“您明知我和那人惹了官司還追問,什么意思呀?”
“……”
崔令瞻一噎,那些徘徊在陰暗角落里的計較訕訕隱了下去。
芳璃心里樂開花,敢這樣懟王爺的也只有她家芙小姐。
試好了鹿皮靴,芳璃機靈地告退,否則王爺和芙小姐的眼神都快要拉出絲了。
果然芳璃一走,崔令瞻就起身上前,程芙坐在炕上翻身欲逃,纖足一緊被他握在了掌心。
他只是稍稍用力,她無助的身體不受控地滑進男子的懷中。
“真是慣得你。”
竟敢在婢女臉前懟他。
程芙推了推他胸膛,“是王爺先欺負人的。”
“我哪里欺負你了?”他忍住笑意,“離你足有一丈遠。”
“胡說,您都抓到我肩膀了。”
“現在的不算。”他親親她的唇,“說誰胡說呢,再頂嘴,看我怎么治你。”
他佯裝生氣,眼里卻藏不住柔情,從眼尾親到到嘴唇,又一路延伸至頸窩,慢慢地壓她下去。
程芙知道他借這個引子想發揮什么,只能環住他安撫他,不讓他失控,隨著他的力道向后仰倒,卻被他蹭得痛了,她皺眉往上竄了竄。
崔毓真和明珠郡主的造訪像一盆冷水,澆醒了崔令瞻,理智回籠。
他身形微僵,回眸一顧門扉的方向,音色暗啞:“知道。”
站在門外回話的下人便知王爺不高興了,遂邀兩位貴女進中堂喝茶小坐片刻。
來得突然,沒打發她們已算體面。卓婉茉哪里敢有不滿,忙謝過通稟的內侍,說不急,只要王爺有時間,她們可以慢慢等。
上房的東次間,崔令瞻緊緊抱著程芙,默在原地,下巴抵著她額角。
“我出去……冷靜。”他喘息依舊急促。
程芙輕輕“嗯”了聲。
一盞茶過去,崔毓真閑不住,跳到堂中央逗貓兒玩。
卓婉茉起身走到了花窗前,輕輕推開,讓淺金色的微冷的陽光流瀉進來,瞇眸看著對面的上房,一名美人兒挑簾走出,這應當是再尋常不過的場景。
那美人可能是月地云齋任何一名婢女,但有心人的直覺精準到無法用常理來解釋,卓婉茉直勾勾盯著那個美麗的少女,看表哥緊跟其后走出,低頭與她說話,左手輕輕地拂過她的肩。
親昵的男女,縱然沒有太過火的行徑,旁觀者也能一眼察覺到暗流涌動的纏綿。
崔令瞻負手邁進了正堂,崔毓真一聲“哥哥”撲過來,卓婉茉則欠身施了一禮,柔聲道:“阿諾哥哥,我做了龍井糕和咸口點心。”她緊張地咽了下,“送給你嘗嘗。”
“這種事以后讓小廚房來做。”崔令瞻問,“姑母身體如何?”
“她沒事了,不過已經知道犯了大錯,羞愧難當……才縮在屋里不肯出來。”卓婉茉緊張地扭了扭手指,“阿諾哥哥,昨日你那么生氣,會不會怪我?”
“我沒有怪你。”崔令瞻摸了摸崔毓真的腦袋,她的注意力全都在貓兒身上。
不怪她!卓婉茉眼睛亮了,又不敢表現的太高興,仰臉懸懸望定他,小心翼翼問:“那后天你還帶我嗎?”
她最擔心他失望之余將她當做麻煩撇下,遂惴惴不安了一夜,反復煎熬,天不亮便起身做他喜歡的點心。
從小就學中饋的她把點心做得比廚娘還精致,可他方才卻在屋里與婢女顛鸞倒鳳,連氣息都被女孩子的柔軟沾染,卓婉茉嗅到了陌生的熏香,眼底飛快掠過一瞬悲傷。
“冰嬉你想去就去,我從未說過不帶你。”崔令瞻皺了皺眉,淡淡道,“姑母是姑母,你是你,不要總把事情往身上攬。”
這番話有點重了,卓婉茉畢竟是他的親表妹,所以他又補了一句,“你身子弱,多穿些。”
卓婉茉的臉一紅,眼里又重新有了光,作辭后她踩著那水紋梅花的地磚不若踩在了云霞上,都忘了牽崔毓真的小手,直到一抹熟悉的身影晃進視野。
是那個婢女。
離得近了方才看清,當真好看。
卓婉茉檀口微張,愣愣瞅著程芙。
程芙認出了崔毓真,忙欠身施禮,后退幾步讓了路。
“是你呀阿芙,我哥哥剛離開,你要找他不?”崔毓真問。
程芙:“回郡主,奴婢哪也不去的。”
崔毓真點點頭,抱著貓兒繼續走,走出月地云齋最后一道門,身旁的表姐突然問:“她經常與你哥哥在一起?”
“嗯,哥哥可寶貝她了,還與她同桌而食。”崔毓真嘟了嘟小嘴,“她和哥哥在屋里的時候乳母就不準我過去搗亂。”
卓婉茉的臉白了三分,轉而又釋然了:通房而已,便是再來兩個也不難接受。
倒也不是她寬宏大量,而是從小受到的規訓如此,崔令瞻的財富、權勢、能力、相貌樣樣拔尖,擁有他就能同時擁有榮華與愛情。而樣樣不如他的男人要么女人更多,要么軟弱虛偽。
再傻的女子權衡一番都知該如何選。
想通了這些,卓婉茉的臉色恢復如初,通房什么的,權當是他找人幫正妻分擔生育的壓力。
改日會會阿芙,拋點好處看她接不接,若是個機靈的,卓婉茉不介意與她友好合作,互惠互利。
昨日未能告知程芙的好消息,今日付氏總算如愿轉達。
她飛快地趕到月地云齋,竹筒倒豆子似的講道:“天大的好消息,快看,是你一直想要的完整版《脈經》,不止如此,還有《難經》、《大小方脈》,全都是荀御醫所贈!”
付氏眉飛色舞,額頭都有些發紅,“若你不嫌棄,他還想指導咱們明年的太醫院會選!”
“咱們”兩個字讓付氏興奮得無以復加,原來她自稱程芙的開山弟子,且正在學習程家的獨門針陣,荀御醫就把她也算了進去。
聽完這么一通,程芙難免驚訝:“他一個御醫對我的針陣好奇?”
付氏連連應是,“不知他從哪兒得知的你會金針止血,因緣巧合打聽到我這里,算他問對了人。我跟他說完,他比我還興奮,拿了一堆好東西與我交換呢,就為了學你的針陣。”
“這筆買賣怎么算都是咱們大賺特賺,他可是御醫!”她嘿嘿笑著搓搓手,“可我也不能擅自教他,就應下幫問一聲,上回你不是說誰都能學的……”
將來荀御醫教程芙就得把她算上,而程芙教荀御醫自然更會教她。
跟做夢似的。
程芙翻了翻三本珍貴的杏林書冊,輕聲道:“誰都能學。”
付氏眼睛一亮,“你同意了?”
“嗯。”程芙抬眸看她,“會考前若能得他襄助,有何不可?”
大部分手藝不傳外人無可厚非,唯醫術不行,反而懂得人越多才越好呢。這是阿娘的醫道,也是留給她的傳承。
付氏向來話癆,唯有跟著程芙習針術才難得的安靜,想來年輕時也是個醫癡。可一旦休息,話匣子立刻打開,從南說到北,大大小小的,聽的多了讓人對王府也有了更深的印象。
“可憐的阿云。”付氏嘆口氣,“我去的時候桌上一堆帶血的紗布,他還沒成親臉皮薄,說什么也不肯讓我瞅,那么多血,等回家再敷藥得受多大的罪。”
程芙安慰她:“凌大人吉人自有天相,定然不會有事。你用我的方子給他配副藥,保管好得快。
付氏來了精神,“那敢情好。”
程芙不僅贈方還贈買藥的銀子,十分仗義。
現今的付氏早不似從前,待程芙之真心少說也有八成,真心里又摻著敬,為其做事不亞于為自己做,再沒有半分偷奸耍滑。
在家休養的凌云很快就收到了付氏送來的兩大包藥。
全是程芙的心意。
彼時下人將將為他包扎完傷口,他抓起窄袖衫、棉袍一件件套上,捻了粒果仁丟進口中,邊嚼邊道:“仗義。”
屏風外頭的付氏一聽連忙迎合,“當然仗義,芙小姐特別善良。”
“別是醉翁之意不在酒,我便當她仗義了。”凌云瞇著眼。
芙小姐可能是被男人慣壞了,產生一種錯覺,覺得只要她一示好,男人就會一股腦為她鞍前馬后。
付氏臉色一黑:“怎么說話的,人家記著你感激你不行嗎?她一個孤女便是存心攀交情也不過是人之常情,你瞧不上推了便是,何必陰陽怪氣的。”
“大娘,你都多大歲數了還被個小姑娘哄得五迷三道。”凌云說,“你可知她以前做什么的?”
生母被富家子拋棄后邊行醫邊做私-娼,帶著她出入深宅大院,她有沒有做只有鬼知道。
在徐知縣家因為勾引大少爺才被罰去田莊,那之后又與二少爺徐峻茂無媒茍合、私定終身、偽造冊籍逃婚,樁樁件件,哪個正常女子做得出做得到?
此般心機再加上美貌,使得她的套近乎著實令人倒胃口。
付氏:“我不清楚她的過往,也沒興趣知道。”
凌云挑眉道:“有興趣我也不說。”
付氏攤攤手,拎起藥走人。
出師未捷,撞一鼻子灰。
程芙掃了眼原封未動的藥材,不以為意,淺淡道:“日子長著呢,也不只有這一條門路。”
“荀御醫!”付氏福至心靈,驀地抬起頭,“他是京師人,親切又風趣,還跟我坐一起嗑瓜子呢。”
且在太醫院當值,打聽注冊備召的醫女易如反掌。
但御醫也是外男,接觸起來肯定得過明路。程芙略一沉吟,“我如今身份尷尬,還望大娘先與荀御醫說得婉轉些。”
她不是普通的婢女,是毅王的玩物。
付氏溫聲回:“他早已知曉。從大家對你的稱呼就猜到了,所以才問到我這里,并不敢去月地云齋打擾你。”
是個聰明人,素未謀面卻已心照不宣。程芙感到輕松,道:“那你們等我好消息,我來安排,在王爺跟前過了明路大家都便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