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人面色平靜,有條不紊,腳步一致,踩在泥沙地上沙沙地響,端的是一副公事公辦的態度。
沈染星知道,他們這是來處理尸體了。
看來只要白塵燼能掙錢,伏妖居對他殺人一事,不僅是睜一只眼閉一只眼,甚至可以說是縱容的。
瞧瞧這待遇,連殺人善后都安排好了。
沈染星并不想與洪大林有過多交集,在他們靠近前,已退到一邊,盡量降低存在感。
洪大林經過她時,也并未多問,直接越過了她。
可他不打算一起進房里,停住門外吩咐道:“你們兩個進去,用涼席把尸體卷起來,再搬出來。”
兩名隨從應聲,同步往里走。
洪大林站在沈染星身前,距離約摸三四步遠,背對著她,她卻能察覺到洪大林的注意力不在屋內,而是在……她身上。
甚至散發出隱隱的壓迫感。
沈染星悄無聲息地再退遠一些。
他身上的壓迫感與白塵燼那樣尖銳的、致命的、干脆的不一樣,他給人一種渾濁,黏膩,極度不適的感覺。
晚風吹來,空氣悶熱,夾雜著他身上的汗酸味,迎面吹來。
沈染星覺得有些辣眼睛,抬手揉了揉。
揉完,再次睜開時,她對上了一雙三角眼。
洪大林臉上橫肉堆積,眼皮臃腫,狹窄的眼縫里,有一道輕慢的目光破出,肆無忌憚地落在沈染星身上。
沈染星這下明白了,救白塵燼那日,洪大林目光不善,并非因她脫了褙子,露了肩臂,而是他本身就是這樣的人。
與她做了什么,根本無關。
“林哥,收拾好了!”
兩位隨從動作麻利,不一會便從房里出來了。他們走到洪大林身邊,打斷了洪大林令人不適的視線。
他們腋下夾著尸體,一人夾著上身,一人夾著腿。尸體裹在席子里,只露出凌亂的發頂。
洪大林又掃了兩眼沈染星,點點頭,邁步離開。
待人三人的身影消失在巷子盡頭,沈染星依舊站在原地。
一陣風吹過,風是悶熱的,沈染星卻打了一個冷戰,此時驚懼才席卷而來,血液一瞬涌上大腦。
兩日后,必須要離開!
迫在眉睫!
這一晚,沈染星后半夜才堪堪睡著,并且睡得不太安穩,要么被噩夢驚醒,要么被風聲吵醒。
次日醒來,她懷疑自己甚至沒睡足一個時辰。
同幃慘死這種事,在伏妖居不值一提,她連害怕的資格都沒有,草草吃了早飯,早早就去了馴妖室。
簡直慘絕人寰,慘無人道,慘不忍言。
沈染星拖著疲憊的身軀,發軟的手腳,發脹的頭腦,進到馴妖室時,看見本來屬于任蘆枝的位置,站了個女子。
這名女子名叫林緋煙,她的穿著比任蘆枝好上不少,藕荷色羅襦,艾綠色百褶旋裙,裙幅間暗藏銀線。
伏妖居里,她的打扮是最精致的,面上薄施鉛粉,口點胭脂,眼角微微下垂,笑起來如新月浸水,自帶三分憐意。
沈染星曾經和她打過照面,卻沒搭過話,
但關于她的傳言,倒是聽了不少。
幾乎都是從那些三大五粗的馴妖師口中聽來的,每每提起她,那些男的會發出猥瑣的笑聲,話語間夾雜著不堪入目的話語。
而伏妖居里的女子都覺著林緋煙心機深,自命清高,當了婊子還要立牌坊,皆不愿意接近她。
剝離那些污言穢語,聚焦于她的經歷,其實可以看出,林緋煙也是一個可憐人。
前兩年,在伏妖居東家洪營的威逼利誘之下,林緋煙被他收入房中。可不過短短半年,她便被厭棄了。
由奢入簡容易,由簡入奢難。
為了維持原有的生活,她開始出賣身體,她姿色不錯,又是一個弱女子,一經走上了這一條路,便再也由不得她了。
待她想回頭時,早已沒了退路。
沈染星原以為,像林緋煙這般不惜作踐自己、以身謀利的女子,必是個庸碌無能之輩,貪戀浮華享樂,偷奸耍滑之人,只會成為負累。
誰知她居然溫柔,和善,是一個古道熱腸的大姐姐。
“你學我這般。”林緋煙一邊說著,一邊給沈染星示范清洗妖釘的手法,“這樣帶過去,便可把里面藏著的血漬一下掃空。”
沈染星道:“我試試。”
她的動作笨拙,但是在林緋煙耐心教導下,多試幾次,掌握了技巧,就上手了。
“你的手真靈巧。”林緋煙笑得很溫柔和。
沒有人不喜歡被夸。
沈染星笑得有些不好意思,這是她這幾日以來,展露出的第一個真正的笑容。
來到這個世界六天了,她第一次遇見正常人,難免敞開了話匣子。
原來,林緋煙不只是通過出賣身體求生,她還兼著一項事務,只是說來殘忍,很少人提及罷了。
她平日清閑,可伏妖居出現失控、殘廢等無用的妖時,她便配出合適的毒粉,將其毒殺處理。
沈染星聽她平靜地道出此事,無比震驚。
想不到這樣一個溫柔的人,居然奪走了無數妖的生命。
不過在這環境下,誰又不是身不由己,沈染星很快便消除了心中芥蒂,接受了林緋煙所做之事。
畢竟自己沒有親自動手去殺妖,平日在這里洗妖釘……也算是一種助紂為虐吧。
五十步也不必嘲笑百步了。
……
一日的工作完成,沈染星獨自留下收拾器具。她的動作磨蹭,攏共就幾件器物,擺好了,她轉頭確認沒人注意,又迅速拿下,再往上擺。
如此往復了五回,終于,她熬走了最后一個人。
馴妖院里,除了滿墻的妖,僅剩她一人。
石室內火盆里的火苗漸弱,角落一片黑暗,她心有不安,可事到如今,她早已沒了退路。
昨夜輾轉難眠,她腦海中翻騰的只有一個念頭——
逃。
可是憑她一己之力,即便逃了,也很有可能會被抓回來,她需要借助其他力量。
她了解到,那只雪貂妖是活地圖,能辨路,躲追兵,是再好不過的逃命小伴侶。
今日站在陰冷的石室里,這個念頭愈發清晰起來:只要今日能救出那只雪貂妖,就頭也不回地離開這鬼地方。
她警覺地四下環顧,確認周遭再無旁人后,迅速閃身鉆入第二層的入口。
眼前光線驟然一暗,濃重的血腥味撲面而來,仿佛跌入另一個世界,像一只無形的手猛地扼住咽喉,讓她不由得屏住呼吸。
有了上一次的經驗,沈染星很快就找到了雪貂妖。
一般進階的釘子會七日的輪換一次,而在期間,妖會逐漸恢復,這里不再一片死寂,有不少痛苦的呻吟聲。
這一次,沈染星剛在籠前站定,那雪貂妖便倏地睜開了眼。晶藍眼珠清亮不少,原先黯淡的皮毛也隱約有了光澤。
雪貂妖突然人立而起,前爪搭在鐵欄上,哐當一聲 ,動作帶著幾分急切 。
沈染星以為它迫不及待要逃出牢籠,立即就要伸手打開 ,可指尖剛碰到冰涼的鐵栓,雪貂妖毛發警惕地炸開。
“有人,快走 !”
它的聲音突然刺入腦海,尖利得像根冰錐,刺得沈染星渾身一僵,還未反應過來,便察覺到了一股黏膩的氣息。
就像一盆冰水澆頭而下,沈染星頭皮一陣發緊,從頭涼到了腳,麻木得無法動彈。
白塵燼的威壓向來如同出鞘利劍,鋒芒畢露卻干干凈凈。而現在充斥在石室里的,卻是某種滑膩陰濕氣息,仿佛毒蛇爬過沼澤時留下的黏液,粘膩,令人作嘔。
這絕不是他。
沈染星壓下心頭的慌張。
這一次她還未說話,暗中那人不知她的意圖,她也不是趁著守門人瞌睡溜進來的,沒有規定她不能進這里。
所以這一次她可以光明正大地,一如往常地離開。
是的,冷靜,若無其事地離開就可以了。
沈染星暗暗深吸一口氣,轉身,不緊不慢地往外走。
鞋底踩在微濕地面上,聲音沉悶,節奏不急不徐。
她還未走到門口,一道陰影忽然竄出來,擋住了去路。
沈染星及時停下腳步,往后退了幾步。
此人分明是故意的,若是她不及時停下腳步,肯定會撞上去。
她面上浮現薄怒,抬眼看向來人,汗酸味沖來,熏得她眼睛酸辣辣的,幾乎要逼出眼淚來。
果然是洪大林。沈染星不愿與他糾纏,微微頷首,便側過一步,躲過他,往前走。
她還未抬腳往前走,洪大林側過一步,正正擋在她面前。
沈染星盡量使自己的聲音平靜:“林哥,有什么事嗎?”
洪大林語氣帶著調笑意味:“我懷疑你剛剛偷東西了,我要搜身。”
沈染星平靜看著他,眼底不見一絲慌亂,否認道:“我沒有。”
說完,她再次躲過洪大林就往外走。
洪大林卻還是擋住了她的路。
沈染星知道他的意圖,眼中怒火再也壓不住,不滿地盯著他。
洪大林卻毫不在乎,一副死豬不怕開水燙的模樣。
這小妞水靈靈的,她生得極是靈秀,一雙杏眼又大又亮,嬌俏可人。
早些時候,他也曾經想要動手,但是那時她的氣息太過嚇人,他下不了手。
可經過這幾日的觀察,他發現這小妞身上的氣息變了,仿佛從一頭老虎,變成了一只小貓。
小貓再兇又如何,撓兩下或許還能盡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