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銘迎著他困惑的目光,神色依舊平靜,再次拱手,語氣篤定。
“學生想清楚了。”
“多謝大人美意,學生暫時并無納娶之意。”
他的聲音清朗,不疾不徐,清晰地傳入了庭院中每一個人的耳中。
這一下,再無人懷疑自己聽錯。
庭院內徹底炸開了鍋。
那些原本還心懷僥幸的女子,臉上的期待與嬌羞瞬間凝固,轉為了錯愕與失望。
她們不明白,自己這些人里,難道就沒有一個能入得了這位年輕案首的眼?
而那些新晉的童生們,則用一種看傻子般的眼神看著顧銘。
“瘋了,真是瘋了!”
“白送的兩個嬌妻美妾,就這么推了出去?”
“此人莫不是個書呆子,不懂風月?”
“我看是家里有位管得嚴的悍妻吧!”
各種議論聲此起彼伏,看向顧銘的目光里,充滿了不解、嘲諷,甚至還有一絲隱秘的幸災樂禍。
那吏員見顧銘態度堅決,不似作偽,臉上的詫異也漸漸化為了一絲了然。
他嘆了口氣,收起了手中的朱筆與名冊。
“也罷。”
吏員的語氣緩和下來,多了一分客氣。
“既然案首心意已決,本官也不強求。”
他略微停頓,又補充道。
“按照規矩,這擇選的名額,案首可以隨時前來官媒司動用,并不會作廢。”
“往年也有不少學子,不喜民女名錄,想要自行擇配,這都是人之常情。”
此言一出,周圍的議論聲頓時小了不少。
見此,那吏員也不再多言,流程繼續。
“下一位,榜眼,孫德才!”
隨著吏員的唱名,一名身材中等的學子滿面紅光地走了出來,開始了他的擇選。
庭院內的氣氛,再次變得熱烈起來。
“請顧案首隨我來,領取今科府試的彩頭。”另一位吏員在此刻上前引領。
顧銘微微頷首,跟在那吏員身后,穿過庭院,來到一處偏廳。
廳內早已備好了一應賞賜。
吏員指著一張八仙桌上的兩個托盤,臉上帶著公式化的笑容。
“顧案首,此乃府試案首的賞銀,共計一百兩。”
第一個托盤上,用紅繩串好的雪花銀整齊地碼放著,在窗外透進的光線下,閃爍著溫潤而又誘人的光澤。
顧銘的目光落在第二個托盤上。
那上面靜靜地躺著一套文房四寶。
湖州產的“玉筍”狼毫筆,筆桿溫潤如玉;徽州“龍香”墨,墨錠上雕著精致的云龍紋;一沓澄心堂紙,薄如蟬翼,光潔如鏡;還有一方端溪老坑的魚子紋硯臺,石質細膩,色澤紫中帶青,一看便知是上品。
這等獎勵,遠比縣試時要豐厚得多。
“多謝大人。”
顧銘拱手道謝,從容不迫的氣度,讓那吏員又高看了幾分。
帶著獎賞回到正廳,顧銘的目光,不經意地掃過外面那些還在排隊等候擇選的童生們,卻沒看到張揚的身影。
落榜了?
顧銘心中閃過一絲訝異,隨即又歸于平淡。
科舉之路,本就充滿了變數,一次的失利,說明不了什么。
他收回目光,不再去想這些無關緊要之事。
從始至終,他的目標便只有一個。
那便是科舉之道的最高殿堂,是那六元及第的無上榮光。
正欲轉身離去,之前那名吏員卻又從廳外快步走了進來,其身后還跟著一名身配著腰牌的青衣小吏。
“顧案首,請留步。”
顧銘停下腳步,有些疑惑地看向他。
“大人還有何吩咐?”
那吏員側過身,伸手引向那名青衣小吏,說道。
“這位是知府大人身邊的書吏。”
“知府大人有請,想見一見今科的府試案首。”
偏廳內外激起了千層浪。
那些剛剛完成擇選,正自得意的新晉童生們,臉上的笑容瞬間僵住。
他們面面相覷,眼中滿是震驚與不敢置信。
知府大人!
知府陳敬之,乃是此次府試的主考官,更是整個天臨府的父母官。
尋常學子,便是考中了秀才,也難得見上一面。
可現在,這位顧案首,竟在放榜的第一時間,就得到了知府大人的親自召見!
這是何等的榮耀?
一時間,羨慕、嫉妒、震撼……種種情緒交織在一起,化作一道道復雜的目光,盡數落在了顧銘的身上。
顧銘的心中也是微微一凜。
他知道,這份召見,既是榮耀,更是一場考驗。
“學生遵命。”
顧銘不敢怠慢,連忙對著那青衣書吏行了一禮。
青衣書吏含笑還了一禮,態度很是溫和。
“顧案首不必多禮,請隨我來。”
青衣書吏側身讓開,做了個“請”的手勢,便在前方引路。
顧銘跟在他身后,繞過幾處庭院,來到一處僻靜的院落。
這里便是府衙的后堂,知府大人日常處理公務的書房所在。
院內栽著幾株蒼勁的古松,空氣中彌漫著淡淡的墨香與茶香,顯得清幽而又肅穆。
吏員在書房門口停下腳步,恭聲稟報道。
“大人,顧案首帶到。”
“讓他進來吧。”
一個溫和而又帶著威嚴的聲音,從書房內傳出。
吏員推開虛掩的房門,再次對顧銘做了個“請”的手勢,便躬身退下了。
顧銘深吸一口氣,平復了一下心緒,邁步走入書房。
書房內陳設雅致,四壁皆是頂到房梁的書架,上面密密麻麻地擺滿了各類典籍。
一張寬大的紫檀木書案后,端坐著一位鬢角微白的中年人。
他身穿緋色官袍,頭戴烏紗,面容清雅,頜下留著一縷短須。
正是天臨府知府,陳敬之。
而在書案一側的客座上,還坐著另一位熟人。
正是此次府試的副主考,徐渭。
此刻的徐渭,早已沒了在考場時的嚴苛,臉上帶著一絲難以掩飾的欣賞與激動,正含笑看著他。
“學生顧銘,拜見府尊大人,拜見徐大人。”
顧銘不敢怠慢,上前幾步,恭恭敬敬地行了一個標準的學子禮。
“不必多禮。”
陳敬之抬了抬手,聲音溫和。
他的目光,帶著一絲審視,一絲好奇,在顧銘身上緩緩打量。
“坐吧。”
“謝大人。”
顧銘依言,在另一側的客座上坐下,身姿挺拔,目不斜視。
陳敬之將他的從容看在眼里,眼中閃過一抹贊許。
不驕不躁,不卑不亢,單是這份氣度,便已勝過許多同齡人。
“顧銘。”
陳敬之緩緩開口,聲音平緩。
“你可知,老夫為何要見你?”
顧銘略一思索,謙恭地答道。
“學生不知,還請大人示下。”
陳敬之聞言,撫須一笑,沒有直接回答,而是將目光投向了書案上平鋪著的一份卷宗。
那正是顧銘的府試答卷。
“徐僉事將你的卷子呈給老夫時,曾言,此卷之才,他生平罕見。”
陳敬之的語氣中,帶著一絲感慨。
“尤其是那首《破陣子》,堪稱本朝邊塞詩詞第一。”
他頓了頓,抬起眼,目光灼灼地看著顧銘。
“老夫初時還不信,待親眼看過,方知徐僉事所言非虛。”
徐渭在一旁接口道,語氣中滿是贊嘆。
“‘了卻君王天下事,贏得生前身后名。可憐白發生!’此三句,道盡了天下武將英雄遲暮的悲涼與無奈,其意境之深遠,格局之宏大,便是前朝那些詩詞大家,亦不過如此!”
他看著顧銘,眼中滿是欣賞。
“老夫實在好奇,你小小年紀,并未有過從軍經歷,是如何能寫出這般金戈鐵馬,氣吞萬里的詞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