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句話也是陳敬之想問的。
一時間,兩位主考官的目光,都聚焦在顧銘的身上。
顧銘心中念頭飛轉。
他自然不能說這是自己前世所學。
他站起身,再次對著二人躬身一禮,神情誠懇。
“回稟二位大人,學生不敢居功。”
他這番話,讓陳敬之與徐渭都有些意外。
“哦?”
陳敬之挑了挑眉,示意他繼續說下去。
顧銘不疾不徐地說道。
“學生自幼便喜讀史書,尤愛那些記述邊塞將士,為國征戰的篇章。”
“每每讀到那些英雄們馬革裹尸,戰死沙場,或是功成名就,卻已是白發蒼蒼的記載,心中便會涌起一股難以言喻的激蕩與悲慨。”
他的聲音清朗,帶著一絲年少人特有的真誠。
“此次府試,見到‘邊塞’為題,學生腦海中便浮現出無數將士浴血奮戰,保家衛國的畫面。”
“那首詞,與其說是學生所作,不如說是千百年來,無數為國盡忠的英雄們,借學生之筆,發出的共同心聲。”
一番話說得是滴水不漏,既解釋了詞的意境來源,又將功勞推給了“古之英雄”,顯得謙遜而又得體。
陳敬之與徐渭對視一眼,皆從對方眼中看到了一絲贊許。
好一個“借學生之筆”!
此子不僅才華橫溢,心性談吐,更是遠超常人。
陳敬之與徐渭皆是眼前一亮。
這話答得實在是太過巧妙。
既不顯得狂妄自大,又暗合了文以載道的圣人之言,將自己的才情,升華到了為國為民、為古今英雄立言的高度。
陳敬之撫須微笑。
他贊許地點了點頭,看向顧銘的目光中,欣賞之意更濃。
“說得好。”
陳敬之的聲音溫和下來,帶著一絲長輩對晚輩的期許。
“有此心胸,方能成大器。”
他頓了頓,話鋒一轉,目光變得深邃起來。
“老夫且問你,你詞中最后一句,‘可憐白發生’,此‘可憐’二字,究竟是何意?”
徐渭也收起了臉上的笑意,神情變得嚴肅起來,靜待顧銘的回答。
顧銘心中了然,知這是府尊大人對自己的進一步考教。
這個問題,看似尋常,實則暗藏機鋒。
以此來判定該詩句究竟是否為他所作。
顧銘絲毫不慌,雖說破陣子不是他寫的,但前世應試教育的古詩詞閱讀理解,他可沒少做。
在與自己當前所屬的時代背景稍加結合。
他略一沉吟,再次躬身。
“回稟大人,學生以為,此‘可憐’有三重意。”
“哦?三重意?”
陳敬之的眉毛微微一挑,示意他繼續。
顧銘不疾不徐,聲音清朗。
“其一,是可憐英雄遲暮,壯志未酬。”
“沙場百戰,九死一生,了卻君王天下事,贏得生前身后名,本是天下武人畢生之所求。然歲月無情,縱是氣吞萬里的英雄,亦難敵鬢邊白發,此為一嘆。”
陳敬之與徐渭皆是微微頷首,此解乃是應有之意。
“其二。”
顧銘的聲音微微拔高了幾分。
“是可憐朝堂之上,重文抑武,使得無數良將,空有報國之心,卻無用武之地,只能在醉里挑燈,夢回連營,于虛幻中聊以自慰,此為二嘆。”
這話一出,書房內的氣氛陡然一凝。
陳敬之的目光驟然變得銳利起來,如鷹隼般落在顧銘的身上。
徐渭也是心頭一震,暗道這學子好大的膽子,竟敢當著府尊大人的面,直言朝廷國策之弊!
顧銘卻仿佛未曾察覺,神色依舊平靜。
“我大崝立國以來,文風鼎盛,此乃盛世之景。然北有蠻族虎視眈眈,東有倭寇侵擾不休,邊境烽火,從未斷絕。”
“文能安邦,武能定國。若無百萬將士枕戈待旦,何來我等文人安坐書齋,吟詩作對?”
“故而,學生以為,此‘可憐’之第三重意,亦是最重的一重……”
他微微停頓,一字一句,擲地有聲。
“是可憐天下蒼生!若良將皆老,英雄寒心,國之藩籬何在?屆時受苦的,終將是黎民百姓!”
一番話,振聾發聵!
書房內,陷入了長久的寂靜。
陳敬之與徐渭,這兩位在官場沉浮多年的老臣,此刻臉上皆是掩不住的震驚之色。
他們原以為,這顧銘不過是個詩才斐然的少年。
卻萬萬沒有想到,他小小的年紀,竟有如此深邃的洞察力與憂國憂民之心!
他不僅看出了“重文抑武”國策之下隱藏的危機,更敢于當著他們的面,毫無保留地指出來!
這份膽識,這份見地,早已遠遠超出了一個普通童生的范疇!
許久,陳敬之才長長地吐出一口氣。
他看向顧銘的眼神,已經徹底變了。
那是一種發現了絕世璞玉的驚喜,是一種看到了國家未來棟梁的欣慰。
“好!說得好!”
陳敬之猛地一拍書案,聲音中帶著難以抑制的激動。
“‘文能安邦,武能定國’!‘可憐天下蒼生’!此等見識,便是朝中許多公卿,亦多有不如!”
他站起身,在書房內來回踱步,顯然是心潮澎湃,難以平復。
徐渭也是一臉的感慨,他看著顧銘,像是看著一件稀世珍寶。
“老夫原以為,你只是詞寫得好,卻不想,你的策論之才,竟是更勝一籌!”
但隨即,他又像是想起了什么,眉頭微不可察地一蹙。
“話雖如此,老夫尚有一事不解。”
徐渭的聲音沉穩,帶著一絲探究。
顧銘再次躬身,態度愈發謙恭。
“還請大人示下。”
徐渭緩緩端起茶盞,卻沒有喝,只是用杯蓋輕輕撥弄著浮沫。
“此次府試,你的《破陣子》雖說一鳴驚人,但其中有兩句殘詞,亦是被諸多學子化用。”
他抬起眼,目光如炬,直視著顧銘的雙眼。
“醉里挑燈看劍,夢回吹角連營。”
徐渭一字一頓地念出這十個字,書房內的氣氛,似乎也隨之凝重了幾分。
“此句氣勢不凡,意境雄渾。”
他放下茶盞,發出一聲輕響。
“老夫觀之,那些續寫者,無一不是狗尾續貂,畫虎不成反類犬,白白污了這等好句。”
說到這里,他話鋒一轉,目光變得銳利起來。
“老夫好奇的是,以你的才情以及對邊關風土的了解,即便沒有借用此句,想要做出上佳的邊塞詩,亦非難事,為何偏偏也選擇了此句,作為《破陣子》的開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