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銘的心思瞬間轉了百遍。
他自然不能說,是那些女子的天賦,入不了他的眼。
他再次躬身,態(tài)度謙恭。
“回稟大人,并非如此。”
顧銘抬起頭,迎上陳敬之探究的目光,神色坦然。
“名錄上的女子,皆是良家女子,各有風姿。”
他先是肯定了官媒司的工作,隨即話鋒一轉,臉上露出一絲恰到好處的赧然與自謙。
“只是學生自知根基淺薄,此次府試能得案首,實乃僥幸。”
“接下來的院試,才是真正的考驗。學生不敢分心,唯恐因兒女私情,耽誤了學業(yè),辜負了大人與朝廷的期許。”
這番話說得滴水不漏,既表明了自己志存高遠,又將一切歸結于對學業(yè)的專注。
在這文風鼎盛的大崝王朝,這無疑是任何人都無法指摘的理由。
果然,陳敬之與徐渭聽完,皆是露出了然與贊許的神色。
“嗯,有此心志,方為讀書人本色。”
徐渭眼中那份欣賞,卻是再也藏不住。
先前他還告誡顧銘莫要玩物喪志,沒想到這少年竟比他想象的還要自律,還要有遠見。
陳敬之更是撫須而笑。
“你既有此心,老夫亦不好再多勸。”
他看著顧銘,就像看著一塊未經雕琢的絕世美玉,越看越是滿意。
“不過,我大崝王朝的國策也不能忽視啊!”
陳敬之沉吟片刻,目光在顧銘清俊的面容上停留了數(shù)息,仿佛在做一個重要的決定。
終于,他再次開口,說出的話,卻如同一塊巨石,在平靜的湖面,激起了滔天巨浪。
“不瞞你說,老夫膝下,亦有一小女,年方二八,尚未許配人家。”
他緩緩開口,聲音不大,卻字字清晰,重如千鈞。
“老夫觀你品性才學,皆是上上之選,心中甚是喜愛。”
“不知長生,可有意愿,做我陳家的女婿?”
轟!
顧銘腦子一懵。
他整個人都僵住了,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一旁的徐渭,更是手一抖,滾燙的茶水灑在手背上,他卻渾然未覺,只是瞪大了眼睛,滿臉的不可思議。
這……這是要做什么?
招婿?
當朝四品大員,天臨府的父母官,竟要將自己的女兒,許配給一個剛剛考過府試的童生?
這簡直是聞所未聞!
顧銘的心,在短暫的停滯后,開始以前所未有的速度狂跳起來。
知府大人的……女婿?
這可是一架直通青云的梯子啊,尋常學子窮盡一生也未必能觸摸到一角。
現(xiàn)在,只要他點一下頭,天臨府知府,這位正四品的封疆大吏,便會成為他最堅實的靠山。
從此以后,科舉之路上,不知能省去多少明槍暗箭,掃平多少荊棘坎坷。
這誘惑,大到足以讓任何一個寒門士子瞬間瘋狂。
顧銘忍不住抬頭,去看陳敬之的臉色。
而對方的神情卻無比認真,他目光溫和地注視著顧銘,那眼神中帶著長輩的慈愛與審視,仿佛在欣賞一件自己最為得意的藏品,靜靜地等待著他的回答。
顧銘的心,在最初的停滯之后,開始如戰(zhàn)鼓般狂跳起來。
血液奔涌,沖刷著四肢百骸,帶來一陣陣眩暈般的激動。
可也僅僅是片刻。
激動之后,一股冰冷的理智迅速自心底升起,瞬間澆熄了那沸騰的熱血。
他剛剛才在官媒司,以學業(yè)為重為由,放棄了擇配之權,言猶在耳。
此刻若是欣然應允,豈非是自相矛盾,將自己塑造成了一個趨炎附勢,口是心非的小人?
更何況,鴻蒙族譜無法憑空洞察。
他連陳家小姐的面都未曾見過,根本無從知曉其天賦究竟如何。
萬一對方身上并無符合自己預期的天賦,今日一旦應下,便再無反悔的余地。
屆時,他不僅要背負一段并非出自本心的婚姻,更會徹底打亂自己依靠族譜穩(wěn)步前行的計劃。
想通了這一層,顧銘背后的冷汗,已然浸濕了單薄的青衫。
他緩緩直起身,心中的驚濤駭浪被強行壓下,臉上重新恢復了那份謙恭而平靜的神色。他對著陳敬之,再次深深一揖,這一揖,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要鄭重。
“府尊大人厚愛,學生……學生惶恐之至,愧不敢當。”
他的聲音帶著一絲恰到好處的顫抖,既顯出了內心的激動,又透著一股發(fā)自肺腑的誠懇。
陳敬之撫須的手微微一頓,眼中閃過一絲不易察覺的波瀾,面上卻依舊是那副溫和的笑意。
“哦?為何愧不敢當?”
顧銘抬起頭,迎上那雙仿佛能洞悉人心的深邃眼眸,語氣愈發(fā)謙卑。
“大人乃朝廷四品大員,千金之軀,金枝玉葉。而學生如今,不過一介白身,寸功未立,前路未卜。”
他苦笑一聲,臉上帶著少年人特有的赧然。
“學生根基薄弱,能得府試案首,實乃僥幸。接下來的院試、鄉(xiāng)試,步步維艱,學生并無十足把握。若因一己之私,攀附高門,他日若名落孫山,豈非耽誤了小姐的終身,更累及大人的清譽?”
他這番話說得情真意切,滴水不漏。既沒有直接拒絕,又將姿態(tài)放到了最低,把一切都歸結于自己眼下的“無能”與對未來的“不敢辜負”。
書房內,再次陷入了沉默。
窗外的松濤聲,似乎也變得清晰可聞。
許久,陳敬之才發(fā)出一聲悠長的嘆息,那嘆息聲中,聽不出是失望,還是別的什么。
“癡兒,癡兒啊。”
他搖了搖頭,臉上露出一絲復雜的笑容,似是惋惜,又似是欣慰。
“也罷,人各有志,不可強求。或許,是我這老頭子,太過心急了。”
他走下座位,來到顧銘身邊,輕拍了拍他的肩膀。
“你既有此志向,老夫亦不好再多言。緣分之事,本就講究一個水到渠成。”
陳敬之的語氣,重新變得溫和起來,仿佛方才那石破天驚的招婿之言,從未發(fā)生過一般。
“今日便到此為止吧。老夫書房中,藏有不少前朝大儒的孤本手稿、書畫,你既有心向學,便贈你幾卷,回去好生研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