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究竟是什么時候發現的?
是平日里相處不慎流露出女兒家姿態?
亦或是……他從一開始,就知道了一切?
一瞬間,無數紛亂的念頭交織成一張密不透風的網,將她的心神牢牢困住,讓她一貫清明的思維,徹底亂了方寸。
顧銘并未察覺到她內心的驚濤駭浪。
他見秦望久久不語,只是死死地盯著稿紙,只當她是為這石破天驚的劇情所震撼。
畢竟,讓男女主角同住一舍,這等大膽的設定,在這個時代可謂是離經叛道,卻也恰恰是最大的看點。
“如何?”
顧銘的聲音溫和,帶著一絲期待。
“我這新話本的后續,可還能入秦兄的法眼?”
這聲詢問,如同投入亂麻中的一粒火星,瞬間將秦望驚醒。
她猛地抬起頭,那雙素來清冷如寒潭的眸子,此刻卻像是受驚的鹿,帶著一絲連她自己都未曾察覺的慌亂與羞惱。
對上顧銘那雙含笑的、清澈的眼眸,她只覺得對方的目光仿佛帶著鉤子,能洞穿她所有的偽裝。
“不知所云!”
秦望幾乎是脫口而出,聲音竟比平日里尖銳了幾分,還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
她將那沓稿紙重重地拍在書案上,動作間,透著一股前所未有的急躁。
顧銘臉上的笑容,微微一僵。
不知所云?
這評價,未免也太……
他有些發懵,不明白自己這精心構思的“爆點”,怎么就換來這么個評價。
秦望意識到自己的失態。
她深吸一口氣,強迫自己移開視線,不敢再去看顧銘的眼睛。
“情節……過于荒誕,不合常理。”
她竭力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平穩,卻依舊難掩其中的僵硬。
“時辰不早了,我先去學堂。”
話音未落,她便像是躲避什么洪水猛獸一般,抓起自己的書篋,轉身便走。
腳步匆匆,甚至在經過門檻時,還踉蹌了一下,險些被絆倒。
那副模樣,哪里還有半分平日里清冷從容的“秦兄”風范,分明就是一個心慌意亂、落荒而逃的少女。
“砰!”
柒舍的門被帶上,隔絕了內外。
顧銘獨自站在原地,看著那扇輕輕晃動的房門,又低頭看了看被拍在桌上的稿子,徹底陷入了茫然。
這到底……是怎么了?
反應也太激烈了些。
難道是覺得這劇情有傷風化?
顧銘若有所思。忽地恍然。
也是。
秦兄儀態端方,怕是最為重禮。
男女同寢,確實有些離經叛道。
但顧銘并不打算修改。
話本話本,若無沖突與新奇,便如一潭死水,激不起半點波瀾。
他相信,待秦望想通其中關竅,定會明白。
……
時間如流水,一晃而過。
這兩日柒舍內的氣氛,變得有些古怪。
秦望似乎刻意在躲著他,除了必要的交流,根本不怎么與他多說一句話,不過在課業上遇到困難時,依舊會出手相助。
顧銘雖感莫名,卻也識趣地沒有多問,而《鸞鳳鳴朝》的話本一直在寫著,只是沒再主動去給對方觀賞。
……
又是一日。
天臨府的街頭巷尾,悄然間被一股濃郁的墨香所籠罩。
府衙前的布告欄下,人頭攢動,里三層外三層,圍得水泄不通。
府試放榜的熱度未散,另一樁文壇盛事,便接踵而至。
天臨府通文館,將此次府試前十的優等試卷,悉數謄抄,張貼于此,供全府學子觀摩品鑒。
這本是慣例,為的便是激勵后學,砥礪文風。
然而這一次,所有人的目光,都被最頂端那份試卷牢牢吸引。
案首,顧銘。
策論、經義、詩賦,無一不是上上之選。
尤其是那首《破陣子》,更是如同一柄出鞘的利劍,劃破了江南文壇溫婉柔靡的云層,透出金戈鐵馬的錚錚之音。
“醉里挑燈看劍,夢回吹角連營……”
有老秀才搖頭晃腦,反復吟誦,眼中滿是驚艷與贊嘆。
“八百里分麾下炙,五十弦翻塞外聲。沙場秋點兵。好!好一個沙場秋點兵!”
“馬作的盧飛快,弓如霹靂弦驚。了卻君王天下事,贏得生前身后名。”
一位游學的士子念到最后,只覺一股豪氣直沖胸臆,忍不住擊掌高喝。
“可憐白發生!此句乃是點睛之筆,將滿腔壯志難酬的悲涼與不甘,寫得淋漓盡致!”
“此等詞作,已多少年未見了!”
低沉的吟哦聲,在人群中此起彼伏地響起。
那金戈鐵馬的肅殺之氣,那壯志難酬的英雄悲歌,仿佛穿透了薄薄的紙張,化作一幅波瀾壯闊的畫卷,在每個人眼前徐徐展開。
“此等氣魄,當真不凡!”
“我大崝重文,久不聞此等豪邁之音矣!”
“聽聞這首詞的前兩句,最早是出現在一本名為《學破至巔》的話本之中……”
“不錯!我也看過那話本!如今全詞一出,當真是驚才絕艷!依我看,這位顧案首的才情,怕是絕不亞于那神秘的忘機先生!”
議論聲此起彼伏,顧銘之名,伴隨著這首《破陣子》,如插上了翅膀,一日之間,傳遍了天臨府的大街小巷。
更有消息靈通之輩傳來訊息,府城的通文館,已在第一時間派人前來,將這首詞的拓本鄭重收入館中,奉為本月詩詞之魁首。
一時之間,顧銘之名,聲勢無兩。
觀瀾堂內,甲二班的課室中,氣氛也與往常有了些許不同。
以往學子們或低聲論學,或閉目養神,雖不喧嘩,卻也各自為政,涇渭分明。
可今日,許多道目光,總會有意無意地,飄向后排那個角落。
那里坐著的,正是顧銘。
然而,那些匯聚而來的視線里,卻少了初見時的審視與淡漠,多了幾分實實在在的敬意與好奇。
對于皆通過府試的甲班學子而言,府試時考教的策論經義,固然是衡量學問的標尺,但已難再激起他們太多的波瀾。
可一首足以載入通文館魁首名錄的絕佳詞作,卻截然不同。
那是純粹才情的體現,是天賦的閃光,足以讓任何心高氣傲的讀書人,為之折服。
“咳。”
夫子劉旬的一聲輕咳,將所有人的思緒拉回。
他翻開書卷,目光卻并未落在書頁上,而是含笑望向顧銘。
“長生。”
顧銘立刻起身,躬身行禮。
“學生在。”
“你那首《破陣子》,我已拜讀。”
劉旬的聲音里,帶著毫不掩飾的欣賞。
“金戈鐵馬,氣吞萬里。好,很好!”
他連道兩個好字,捋著胡須,眼中滿是贊許。
“我大崝文風偏柔,安逸日久,讀書人筆下多是風花雪月,少了些許崢嶸之氣。你這首詞,如平地驚雷,振聾發聵,當為我輩學子之楷模。”
這番評價,不可謂不高。
堂上學子聞言,神色各異,卻無人露出不服之色。
那首補全的詞,他們也看過,也品過,確實當得起這番贊譽。
“夫子謬贊,學生愧不敢當。”
顧銘再次躬身,態度愈發謙恭。
劉旬滿意地點了點頭,對他這不驕不躁的心性,更是欣賞了幾分。
“坐下吧。”
他示意顧銘坐下,隨即環視堂上眾學子。
“今日,我們便不講經義。便以此詞為例,與諸君共論一番,何為家國情懷,何為文人風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