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天光微亮。
一陣極輕微的悉索聲,將淺眠中的秦望驚醒。
他猛地睜開眼,鳳眸中帶著一絲警惕,悄無聲息地坐起身,從屏風后探出頭去。
只見晨曦的微光中,顧銘正躡手躡腳地收拾著自己的行李。
他將昨夜鋪好的被褥疊得整整齊齊,把為數不多的衣物放回青布書篋,動作輕緩,生怕弄出半點聲響。
秦望眉頭一蹙。
“你在做什么?”
他的聲音帶著剛睡醒的沙啞,卻依舊清冷。
顧銘的動作一頓,回過身來,臉上帶著一絲歉意。
“玄暉兄,吵醒你了?”
他見秦望面色不善,便放下了手中的書篋,解釋道。
“我先把東西收拾好,待今日下學后,便去舍監處另尋住處,不會再叨擾玄暉兄。”
他的語氣坦然,沒有半分怨懟,仿佛這本就是天經地義之事。
秦望聞言,頓時一噎。
他準備好的一肚子質問,此刻全都堵在了喉嚨里。
睡了一覺,昨夜被冒犯的火氣早已散了。
此刻看著對方那雙清澈坦蕩的眼,再想起那驚艷了自己整晚的字跡,秦望的心中,竟生出幾分莫名的煩躁與紛亂。
他沉默了片刻,目光游移,最終落在顧銘那收拾得整整齊齊的書篋上。
“舍監處那老頭,昏聵得很。”
他生硬地開口,語氣聽不出喜怒。
“來回折騰,不過是浪費時間。”
顧銘微微一怔,有些不解地看著他。
秦望被看得有些不自在,“你……可以住下。”
那聲音很輕,像是不情不愿地從喉嚨里擠出。
不等顧銘反應,他又立刻補充道,仿佛是為了維護自己最后的顏面。
“但是!”
秦望回過頭,白皙的指尖在空中劃出一道無形的線,將小小的柒舍一分為二。
“這邊是我的地方,那邊是你的。”
他揚起下巴,鳳眼微挑,努力做出一副倨傲的神情。
“不許越界,更不許亂動我的東西。”
顧銘看著他這副外厲內荏的模樣,心中了然,不禁莞爾。
他沒有點破對方的傲嬌,只是鄭重地拱了拱手。
“多謝玄暉兄。”
他頓了頓,語氣真誠。
“以后還請多多關照。”
“哼。”
秦望從鼻子里發出一聲輕哼,耳根卻不受控制地泛起抹薄紅。
他不再看顧銘,快步走回屏風后,只丟下一句冷冰冰的話。
“吵死了。”
顧銘嘴角的笑意更深。
這位舍友,似乎也并非表面上那般難以相處。
他不再收拾行李,只取出今日上課所需的書卷筆墨,整理好儀容,背上書篋,便推門而出,迎著清晨的薄霧,向致知小筑走去。
……
白日的院學,是勤學苦讀的天下。
上午是經義課,夫子魏清遠講的是《尚書》,言辭古奧,義理艱深。
顧銘聽得格外專注,將前世零散的歷史知識與此世的經史典籍一一對應,雖仍有隔閡,卻也漸漸摸到了門路。
課末,魏夫子撫著長髯,聲音沉肅。
“今日所講《大禹謨》一篇,下學前,需通篇背誦。明日課上,我會逐一提問。”
此言一出,堂下頓時響起一片細微的吸氣聲。
《大禹謨》文辭古樸,佶屈聱牙,一日之內通篇背下,對丙班的學子而言,著實是個不小的挑戰。
顧銘亦是眉頭微蹙,感受到壓力。
課余時,王皓與李修湊了過來,臉上都帶著幾分苦色。
“長生兄,這可如何是好?”
王皓愁眉苦臉地抓著自己的頭發,仿佛想從里面揪出幾個字來。
“那《大禹謨》,‘曰若稽古大禹’,后面是什么來著?我看了三遍,還是記不住!”
李修雖未言語,但表情上也說明了他的困境。
顧銘拍了拍他的肩膀,溫聲安慰道。
“無他,唯勤讀而已。我等基礎本就薄弱,更需下苦功。”
三人相伴,尋了院中一處僻靜的石凳,便開始搖頭晃腦地誦讀起來,一時間,只聞讀書聲,不見閑談語。
一整日的課業,就在這般充實而緊繃的節奏中悄然度過。
待到夕陽的余暉染紅了天際,顧銘才與二人告別,拖著略顯疲憊的身體,回歸柒舍。
門是虛掩著,舍內燭火已明。
他推門而入,只見秦望已經回來了。
那少年正端坐于自己的案幾前,面前擺著那副玉石棋盤,一手執黑子,一手執白子,自己與自己對弈。
他神情專注,周身散發著一股生人勿近的清冷氣息,仿佛已與周遭隔絕開來。
顧銘沒有打擾他,輕手輕腳地走到自己的書桌前,放下書篋,取出那本《尚書》,也開始了他今夜的功課。
他先是默讀了幾遍,而后開始嘗試背誦。
“曰若稽古大禹,曰:‘文命敷于四海,祗承于帝。’曰……”
顧銘的聲音很輕,在安靜的舍內卻依舊清晰。
他卡住了。
后面的句子仿佛在腦海中化作一團亂麻,無論如何也理不清頭緒。
他不甘心地翻開書,看了一眼,又合上,從頭再來。
“曰若稽古大禹,曰:‘文命敷于四海,祗承于帝。’曰……”
又一次,停在了同一個地方。
顧銘有些煩躁地站起身,在自己那一小片區域里來回踱步,口中念念有詞,試圖用這種方式加強記憶。
一遍,兩遍,三遍。
那單調而重復的卡頓,聲音不知不覺間也越來越大,像是一只惱人的夏蟬,在靜謐的夜里反復鳴叫。
“‘曰:后克艱厥后,臣克艱厥臣,政乃乂,黎民敏德。’”
一個清冷的聲音毫無征兆地響起,流暢地接上了顧銘卡住的地方。
那聲音不帶任何感情,像是在陳述一個再簡單不過的事實。
顧銘的腳步猛地一頓,愕然地看向秦望。
只見那人依舊保持著看棋譜的姿勢,連眼皮都未曾抬一下,仿佛剛才開口的不是他。
秦望終于放下了手中的棋譜,緩緩抬起那雙漂亮的鳳眼,目光中帶著一絲毫不掩飾的鄙夷。
“吵死了。”
他薄唇輕啟,吐出三個字。
“一篇文念近半個時辰,都背不下來,腦子是榆木做的嗎?”
顧銘被他這番話說得面上一熱,心中那股不服輸的勁頭也被激了上來。
“玄暉兄乃甲班高才,想必早已學過此篇,自然覺得容易。”
“以此來嘲諷在下,未免有失公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