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哦?”秦望似乎覺得有些好笑,挑了挑眉尖,站起身來。
踱步到顧銘面前,那雙鳳眼自上而下地打量著他,帶著審視與一絲玩味。
“你的意思是,若非早已學過,我便不如你?”
“在下并無此意。”
顧銘坦然迎著他的目光。
“只是覺得,若是同讀一篇未曾接觸過的文章,在下未必會輸。”
“是嗎?”
秦望的嘴角勾起一抹譏誚的弧度。
“有意思,那就比比看。”
他目光一轉,落在顧銘那小小的書篋上,里面露出一角書卷。
顧銘心中微動,順著其目光看去,伸手從書落中抽出本薄薄的冊子。
這是一本前身閑來無事在書鋪淘來的游記,名為《南疆異物志》,記載的是些風土人情,奇聞異事。
估計是婉晴擔心自己學悶了,一并裝在里面解乏的。
此書并非科舉范圍,想來秦望就算讀過也不會去硬記。
“就以此書為題。”
顧銘將書遞了過去。
“一炷香的時間,我等同閱一篇,而后背誦。玄暉兄,以為如何?”
秦望接過那本有些陳舊的游記,隨意翻了翻。
“自取其辱。”
他冷冷丟下四個字,卻并未拒絕。
秦望從他的桌案上取來一支香點燃。
兩人湊在燭光下,隨意翻開一頁作比。
裊裊的青煙升起,舍內重歸寂靜。
顧銘收斂心神,將全副精力投入到眼前的文字中。
這游記文筆尚可,但內容駁雜,人名地名眾多,想要在短時間內記住,難度極大。
他竭盡全力,眼掃心記,不敢有絲毫分神。
一炷香的時間,轉瞬即逝。
當最后一縷青煙散盡,秦望合上了書冊,神情淡然,似乎只是看了一段無關緊要的閑文。
他抬起下巴,示意顧銘。
“你先來。”
那語氣,充滿了絕對的自信。
顧銘深吸一口氣,開始背誦。
“越三山,渡五澤,入南疆瘴癘之地。其民黑身裸足,以蟲為食……有一巨木,名曰望天,其高不知幾許,人攀之,三日方可至頂……”
他背得磕磕絆絆,中間有幾處遺忘,也有幾處顛倒了順序,但大致的內容,總算背出了七七八八。
待他背完,已是額頭見汗。
顧銘看向秦望,心中尚存一絲僥幸。
這般難度的文章,即便是甲班高才,恐怕也……
然而,秦望只是輕哼一聲,連眼睛都未曾眨一下,便開了口。
“越三山,渡五澤,入南疆瘴癘之地。其民黑身裸足,以蟲為食,好巫蠱之術。其中有一部落,名喚‘烏黎’,善養金蠶……”
他的聲音清冷而平穩,不疾不徐,吐字清晰。
每一個字,每一句話,都與原文分毫不差。
秦望甚至連那些生僻的地名、繁瑣的祭祀禮節,都背得一字不落,仿佛那本書早已刻印在了他的腦海里。
勝負已分,高下立判。
顧銘被他那過目不忘的本事,驚得半晌說不出話來。
這已經不是勤奮能解釋的了,這是天賦上的碾壓。
“哼。”
秦望發出一聲輕哼,帶著勝利者的矜傲,轉身走回自己的案幾前,重新拾起棋子,仿佛剛才那場比試,不過是飯后一場無足輕重的消遣。
顧銘站在原地,沉默了良久。
片刻后,他臉上非但沒有沮喪,反而露出一抹釋然的苦笑。
他朝著秦望那孤高的背影,鄭重地拱了拱手。
“玄暉兄天資過人,顧銘……受教了。”
這一句,是發自肺腑。
在這重文輕武,將讀書一道發展到極致的世界里,天才如同過江之鯽,競爭的難度與強度,遠不是前世高考可比。
不過顧銘并未頹唐,也沒有沮喪,那雙黑白分明的眸子里,反而重新燃起了一股更為熾熱的火焰。
天賦不如人,又當如何?
自己身負鴻蒙族譜。
旁人或許生來便有過目不忘之能,但他可以通過自身的努力與機緣,不斷彌補短板,甚至超越。
此世科舉有大七門,小七門,包羅萬象。
記憶力超群,固然占盡優勢,卻也并非全部。
前路,終究要靠自己一步一個腳印地走出來。
想到此處,顧銘的心境反而徹底平復下來。
他不再多想,默默回到自己的書桌前,將《南疆異物志》推到一旁。
重新擺在面前的,依舊是那本《尚書》。
先前的好勝心與浮躁,此刻已然沉淀。
取而代之的,是一種前所未有的平靜與專注。
他不再小聲誦讀,而是拿起筆,一筆一劃,將那晦澀的文字,工工整整地抄錄在紙上。
一遍,兩遍,三遍……
舍內重歸寂靜,只有筆尖劃過紙張的沙沙聲,規律而執著。
天賦不及,唯有勤學,方能補拙。
秦望坐在自己的案幾前,指間的黑子遲遲未能落下。
棋盤上的廝殺,此刻顯得無比枯燥。
那沙沙寫字聲,像一只不知疲倦的春蠶,在靜夜里啃食著桑葉,也啃食著他的心神。
秦望的眼角余光,不受控制地瞟了過去。
燭火下,那人的側影被拉得很長,身影單薄,脊背卻挺得筆直,如一桿不屈的青竹。
那專注的神情,仿佛世間萬物,只余下他與桌上的一紙一筆。
仿佛剛才那場碾壓式的失敗,于他而言不過是清風過耳,未曾留下半點痕跡。
這是一種怎樣的心性?
秦望不懂。
在他看來,讀書是信手拈來的事情,過目不忘是與生俱來的本能。
他無法理解這種用時間和汗水去硬磨的笨辦法。
可不知為何,那份源于天才的優越感,此刻竟悄然消退,取而代之的,是一種連他自己都說不清的復雜情緒。
“蠢材。”
他低聲吐出兩個字,像是在說服自己,可那雙清冷的鳳眸,卻再也無法從那個身影上移開。
時間流逝,燭淚堆積。
秦望終于抵不住困意,帶著滿心煩亂睡去時,那沙沙聲依舊。
當他再次被晨光驚醒時,那聲音早已停止。
屏風之外,顧銘已經穿戴整齊,正將一本《尚書》放入書篋。
察覺到他的動靜,顧銘回過頭,微微頷首,算是打了招呼,便徑直推門而出,身影消失在清晨的薄霧里。
整個過程,兩人沒有一句交流。
但那道無形的界線,似乎在昨夜的靜默對峙中,悄然模糊了些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