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吧。”
秦望的聲音,恢復了往日的清冷。
他沒有再看那仙人譜一眼,而是帶著顧銘,走向崖壁的其他地方。
“你看那一局,名為‘困元’。”
秦望伸出纖長的手指,點向一處不起眼的角落,那里刻著一盤只有寥寥數十子的殘局。
“其勢看似簡單,黑子已將白子大龍圍困,實則白子于腹地之中,尚有一線生機,破局之法,在于棄子爭先。”
他的聲音很輕,沒有長篇大論的講解,只是點到即止。
顧銘凝神看去,順著他的思路推演,果然發現那看似死局的腹地之中,暗藏玄機,心中頓時豁然開朗。
“再看那邊,名為‘倒垂蓮’。”
秦望又引著他,來到另一塊巨石前。
“此局之妙,在于借勢,白子看似散亂,卻互為犄角,可引黑子入甕,一舉絞殺。”
一路行來,秦望時不時便會停下,為顧銘點撥一兩句。
他所選的殘局,皆是構思精巧,變化無窮,卻又與兵法、策論隱隱相合。
這番別開生面的“小灶”,讓顧銘受益匪淺。
他不僅對棋道有了更深的理解,更從中悟出了許多排兵布陣、謀篇布局的道理,只覺胸中丘壑,愈發開闊。
山風拂過,吹動著兩人的衣袂。
秦望的腳步,在一處被藤蘿半掩的石壁前停下。
那里的棋局,殺伐之氣尤為慘烈,黑白之子犬牙交錯,仿佛兩軍對壘,已至不死不休之境。
“此局,名為‘屠龍’。”
秦望的聲音,帶著一絲追憶。
“我七歲初至此地,在此局前,枯坐三日,方才尋得那一線生機。”
她沒有再多言,只是靜靜地看著,仿佛在與七歲時的自己,隔著時空對望。
顧銘順著她的目光看去,只覺那棋盤之上,殺機四伏,步步驚心。
他根本看不出,那被圍困的白子大龍,究竟藏著何等翻盤的妙手。
“坐。”
秦望忽然開口。
顧銘一怔,依言在石壁前的青石上坐下。
“我落子,你跟著擺。”
秦望的聲音清冷,不帶情緒,卻有一種不容置喙的力量。
她從袖中取出隨身攜帶棋子的荷包,黑白兩色,涇渭分明。
顧銘沒有多問,默默地將棋子分置兩側。
“天元,黑。”
“星位,白。”
“小目,黑。”
秦望的語速不快,聲音平穩。
顧銘凝神靜聽,依言將一枚枚棋子,擺放在石坪上早已刻好的棋盤之上。
他的動作很慢,很認真。
他知道,自己此刻所復刻的,不僅僅是一盤棋。
更是秦望的過往,是那個七歲的棋道天才,在這孤寂山崖上,與古人心神交戰的七個日夜。
隨著棋子一顆顆落下,那石壁上的慘烈殺局,漸漸在顧銘眼前重現。
當最后一子落下,秦望的聲音也隨之停歇。
他伸出纖長的手指,輕輕點在白子大龍的腹地。
“破局之眼,在此處。”
顧銘的目光隨之望去,腦中轟然一響,之前所有的困惑與不解,在這一刻豁然開朗。
原來如此!
這一手,竟然直接斬斷黑子所有的連接,盤活了全局!
顧銘抬起頭,看向身旁的秦望,眼中滿是震撼。
他有些無法想象,幾歲孩子是如何能得出這等石破天驚的妙手。
秦望沒有在意他的目光,她只是靜靜地看著眼前的棋局,許久,才輕聲道:“走吧,看下一局。”
就這樣,一個教得認真,一個學得專注。
秦望不再只是講解,更多的時候,他會設下難題,讓顧銘自己去思考,去落子。
每當顧銘陷入僵局,他便會恰到好處地點撥一二,不多言,卻總能一針見血。
顧銘沉浸其中,渾然忘卻了時間的流逝。
他發現,這些棋局不僅僅是棋局。
有的如沙場點兵,步步為營,講究一個“勢”。
有的如朝堂博弈,勾心斗角,講究一個“利”。
還有的,則如山水畫卷,意境悠遠,講究一個“空”。
他仿佛在與數百位不同時代、不同心境的棋道高手,進行著一場場無聲的神交,也印證著秦望的一路過往。
日頭西沉。
暮色如墨,自山谷深處一寸寸漫上來。
崖壁上的光影變幻,棋局的刻痕在昏黃中顯得愈發深邃。
陸陸續續地,有學子收拾好行囊,三三兩兩地結伴下山。
喧鬧聲漸漸遠去,山谷重歸寂靜。
只有風聲,與遠處溪流的潺潺水聲。
顧銘從一局名為“漁樵問答”的棋局中回過神來,才發現周圍不知何時,已只剩下他們二人。
“天色不早了。”顧銘輕聲提醒道。
秦望沒有回答。
他只是靜靜地站著,目光投向那崖壁最中央,三百年來無人能解的“仙人譜”。
暮色為他清冷的身影,鍍上了一層孤寂的輪廓。
顧銘本以為,對方只是想在離開前,再多看幾眼這畢生所求的目標。
卻沒想到,秦望竟緩緩轉身,在那巨大的青石棋盤前,再度盤膝坐下。
和昨日一樣,他從懷中取出兩只錦囊,將黑白棋子,分別置于身側。
顧銘見狀,心中了然。
看來,這位棋癡是又想自己跟自己下棋了。
他沒有打擾,只是安靜地站在一旁,準備等對方結束這一局,再一同回去。
然而,秦望接下來的動作,卻完全出乎了他的意料。
他沒有去拿任何一枚棋子。
而是抬起頭,那雙清亮如寒星的眸子,穿過愈發深沉的暮色,靜靜地看著顧銘。
“坐。”
一個字,清冷,卻帶著不容置喙的意味。
顧銘微怔,依言在他對面坐了下來。
石坪微涼,帶著山間夜里的寒意。
兩人隔著一方古老的棋盤,相對無言。
風在山谷間回旋,吹動著秦望額前的碎發。
許久,他才緩緩開口。
“你來執黑。”
他的聲音很輕,卻像一枚石子,投入顧銘平靜的心湖,激起層層漣漪。
“我?”
“我棋力淺薄,如何能與這仙人譜對弈?豈不是玷污了前人手筆。”
這可是三百年來無人能解的棋局,連蕭衍都無法達到玄暉兄想要的效果,自己一個初窺門徑的菜鳥,豈不更是貽笑大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