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望靜靜地看著他,臉上沒有什么表情。
“我不需要一個對手。”
他的聲音依舊清冷,卻多了一絲別樣的意味。
秦望的目光,緩緩移向那盤殘局。
那雙清亮的眸子里,映著棋盤上縱橫的溝壑,也映著三百年的風霜與寂寞。
“我持白,已推演過三千六百七十二次,皆是敗局。”
他的聲音很輕,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疲憊。
秦望抬起眼,重新看向顧銘,目光中帶著一種奇異的審視。
“蕭衍的棋,匠氣太重,循規蹈矩,不堪為用。”
“而你……”
他的話語頓了頓,似乎在尋找一個合適的措辭。
“你的話本奇思妙想,聞所未聞。”
“我想看看,一個不被這世間棋理所束縛的人,坐在這里,會落下怎樣的一子。”
這番話,讓顧銘徹底怔住了。
他終于明白,秦望不是在邀請他對弈。
他是在借一雙全新的眼睛,借一個完全不同的思維,來為這盤三百年的死局,尋找哪怕一絲一毫的……變數。
這是一種近乎瘋狂的偏執,也是一種走投無路下的嘗試。
他渴望破局,渴望超越,渴望能與三百年前那位爛柯棋圣,進行一場真正的對弈。
看著這樣的少年,顧銘心中有些五味雜陳。
最終,他伸出手,將那只沉甸甸的錦囊,拉到自己面前。
解開系繩,倒出其中冰涼的黑玉棋子。
“好。”
他抬起頭,迎上秦望的目光笑道:“我陪你下。”
秦望的身體微微一松。
精致臉龐上似乎也柔和了幾分。
“請。”
他做出手勢,而后,便拈起一枚白子,靜待顧銘落子。
顧銘深吸一口氣,努力讓自己紛亂的心緒平復下來。
他的目光,重新落回這方巨大的棋盤。
黑子大勢已成,如一條即將吞天的巨龍,盤踞在棋盤中央,氣勢磅礴,而白子,則零零散散,只能彼此構成一個個堡壘,負隅頑抗。
這便是三百年前的局面。
山風穿過崖壁,帶著蕭瑟的涼意,吹動顧銘的衣角。
他的手指懸在棋罐上方,遲遲沒有落下。
壓力,如眼前的群山般沉重。
他面對的不是秦望,而是三百年的棋道絕壁,是無數先賢窮盡心血也未能撼動的死局。
“不必多想。”
秦望的聲音很輕,帶著絲絲涼意。
他靜靜地看著他,那雙眸子深邃如淵,仿佛要將他的一切心思都看透。
“隨心落子便可。”
“若是錯了,我會讓你悔棋。”
顧銘聞言,指尖終于拈起一枚冰涼的黑玉棋子。
也是,玄暉兄要的不是一場勝利,甚至不是一個合格的對手。
他要的只是個變數,一個跳出這方棋盤,跳出這世間所有棋理的變數。
或許自己最大的優勢,便是不懂。
正因為不懂那些精妙的定式,繁復的變化,才不會被其束縛。
山間清冷的空氣貫入胸肺,讓紛亂的心緒為之一清。
他的目光不再局限于左下角的慘烈廝殺,而是緩緩掃過整片棋盤。
最終,他的手腕輕輕一動。清脆的落子聲,在寂靜的山谷間,顯得格外清晰。
那一子,落在了右上角,一個與主戰場相隔十萬八千里,看似毫無關聯的空曠之地。
秦望的眼睫顫動了一下。
這手天外飛仙確實不合常理。
可也僅此而已。
它游離于棋局之外,對白子被困的死局,沒有造成任何實質性的影響。
不過是無用的掙扎。
廢棋。
略作推演,秦望搖了搖頭,沉靜地吩咐道:“天元右三路。”
“啊?”顧銘一愣,啥意思?
“悔棋,下在我說的位置。”
“哦哦!”
顧銘連忙照做,原來是自己下錯了位置。
“繼續。”
他的聲音依舊清冷。
顧銘點了點頭,再次落子。
時間,在這一子一落間,悄然流逝。
殘陽的最后一抹余暉,也從山巔隱去,天地間只剩下昏沉的暮色。
棋盤上的局勢,沒有任何意外。
漸漸地,顧銘甚至不需要自己思考。
“小目下五路。”
“……”
秦望的聲音,成了這盤棋唯一的指引。
他讓他落子,然后自己破解。
他讓他布下殺招,然后自己化解。
這不再是兩個人的對弈。
棋盤成了秦望一個人的戰爭,他左手持矛,右手持盾,化身為三百年前那個名為“爛柯棋圣”的影子,進行著一場無聲的廝殺。
顧銘成了最忠實的旁觀者。
他看著秦望如何以白子在絕境中騰挪,如何于死地里求生,那精妙絕倫的構思,那石破天驚的妙手,讓他嘆為觀止。
可他同樣能感受到,秦望每一次落子后,那愈發深沉的寂靜。
他每一次的破解,都完美無瑕。
但每一次的完美,都意味著,他又一次走進了前人早已設下的圈套。
他走過的,是三百年來,無數棋道高手都走過的路。
路的盡頭,依舊是那面無法逾越的高墻。
當棋盤上最后一片空地也被填滿,當白子大龍最后一口“氣”也被堵死。
整個山谷,陷入了死一般的沉寂。
輸了。
沒有任何懸念。
秦望看著滿盤的敗局,纖長的睫毛微微顫動了一下。
他緩緩地,長長地,吁出一口氣。
那聲輕嘆,被山風吹散,帶著一絲無人能懂的疲憊與落寞。
這三千六百七十三次推演,依舊是同樣的結果。
他沒有落下最后一子。
因為結局,早已注定。
秦望緩緩站站起,轉身離去,清冷的身影在夜色中顯得有些單薄,帶著一種決絕的孤寂。
顧銘見狀也準備收拾棋子跟上。
就在這時,一陣山風驟然刮過。
林間的樹葉被吹得嘩嘩作響,一片葉子,打著旋兒,從空中飄落。
它輕飄飄地,不偏不倚地,落在棋盤之上。
顧銘收拾棋子的動作,猛地一頓,目光都聚焦在落葉的位置。
那片葉子,落在黑子巨龍的腹地深處。
一個絕對的、不容置喙的“禁區”。
在任何棋理中,落子于此,都等同于自填一氣,是自尋死路的愚蠢之舉。
但是……
遲遲沒有聽到身后的動靜,秦望停下腳步,回過頭,看著仍癡癡望向棋盤的清俊男子。
“該回去了。”他輕聲催促。
“等等……”
顧銘的聲音帶著一絲不確定,他伸出手指,輕輕將那片落葉挪開,然后拈起一枚白子,放在葉子方才落下的位置。
“如果,落子于此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