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望走近了幾步,在看清其落子的位置時。
“你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嗎?”他的聲音里,帶著一絲慍怒。
“我不是教過你嗎?此乃‘自緊一氣’,是棋道大忌!你這豈不是讓白子強行拼殺,加速死亡?”
顧銘像個被教訓的犯錯孩子,縮了縮脖子,可還是不禁小聲嘀咕了句,“反正都是個死,不是嗎?為什么不拼上一把?”
這番言論,粗鄙,無禮,充滿了市井賭徒的僥幸,與精妙的棋道至理背道而馳。
秦望本該嗤之以鼻,拂袖而去。
可那句“反正都是個死”,卻像一道魔咒,在他耳邊盤旋不去。
是啊。
三千六百七十三次推演,每一次,都是死局。
他窮盡了所有變化,遵循了所有棋理,得到的,卻始終是同一面無法逾越的高墻。
他的目光,不由自主地,重新落回那顆被顧銘按下的白子。
那顆“自緊一氣”的廢棋。
那顆加速死亡的敗筆。
秦望的呼吸,微微一滯,眼中的怒意,如潮水般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極致的專注。
腦海中,無數棋譜,無數定式,瘋狂流轉。
不對……
不對!
這一手棋,看似自斷生路,可它……它也同時像一把插入敵人心臟的匕首,雖然自己因此陣亡,卻在對方固若金湯的陣勢上,撕開了一道血淋淋的口子!
一個前所未有的,瘋狂的念頭,在秦望的腦海中轟然炸開!
置之死地而后生!
不是白子的死地,而是將黑白雙方,一同拖入一片混沌的、沒有任何道理可講的……死地!
“你……”
秦望的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
他猛地坐回原位,那雙清亮的眸子里,燃起了前所未有的光芒,亮得驚人,仿佛有星辰在其中生滅。
自尋死路的白子,像一把鑰匙,強行撬開了一扇他從未敢于觸碰的、布滿荊棘的門扉。
門后,是混沌,是瘋狂,是與三百年來所有棋理相悖的修羅場。
可在血腥的混沌盡頭,他也看到了一絲微弱的光。
那是……生機。
“黑子,天元左四路,斷。”
秦望的聲音再次響起,已經不復之前的清冷,而是帶著一絲沙啞的緊繃,仿佛每一個字都是從喉嚨深處擠出來的。
顧銘沒有猶豫,依言落子。
他已然明白,自己不再是棋手,而是一柄劍,一柄被秦望握在手中的劍。
劍鋒所指,便是秦望心中最完美的殺招。
“啪。”
黑子落下,殺機畢現,瞬間便要將那顆突兀闖入腹地的白子絞殺。
秦望的指尖,拈起一枚白子,懸在空中,久久未動。
他的額角,滲出了細密的汗珠。
晚風本是清冷的,可秦望卻覺得渾身燥熱,仿佛有烈火在胸膛中燃燒。
終于。
“啪!”
白子落下。
這一手,依舊是險棋,依舊是置之死地,仿佛一個決絕的死士,用自己的身軀,在敵人固若金湯的陣線上,又撕開了一道口子。
以命換傷!
顧銘雖棋力不精,卻也看得出,這一手棋,讓白子本就岌岌可危的處境,雪上加霜。
然而,秦望那雙清亮眸子里卻燃起近乎瘋狂的光。
“繼續。”
他催促著。
顧銘定了定神,繼續扮演那個最完美的“敵人”。
“啪。”
“啪。”
“啪。”
清脆的落子聲,成了這寂靜山谷間唯一的聲響。
月上中天,清冷的月華如水銀瀉地,將整片崖壁照得一片霜白。
棋盤上的廝殺,已然進入了白熱化的階段。
這不再是圍剿與反抗。
這是一場最原始、最血腥的對攻!
白子放棄所有防守,放棄所有騰挪的空間,化作一柄最鋒利的尖刀,不顧一切地刺向黑子巨龍的心臟。
而黑子,則被這突如其來的瘋狂打法徹底激怒,收攏了所有外圍的兵力,對這柄尖刀進行著最慘烈的絞殺。
一步一血。
每一顆棋子的落下,都意味著另一片棋子的死亡。
棋盤之上,尸橫遍野。
顧銘早已看得心神俱震,手心滿是冷汗。
他從未想過,一盤棋,竟能下到如此慘烈的地步。
這已經不是棋了。
這是戰爭。
是一個人,對抗三百年的戰爭。
而身前的秦望,早已不復平日里那清冷出塵的謫仙模樣。
他衣衫被汗水浸透,緊緊貼在單薄的背脊上,發絲凌亂地黏在臉頰,那雙眼睛里布滿了血絲,卻亮得嚇人,仿佛有兩團鬼火在其中燃燒。
他整個人,都化作了一柄出鞘的利劍,鋒芒畢露,帶著一種玉石俱焚的決絕。
時間在不知不覺中流逝。
山谷間的風,停了。
林間的蟲鳴,也歇了。
天地間,仿佛只剩下這方棋盤,與棋盤前兩個不知疲倦的身影。
棋盤上的空位越來越少。
黑白雙方的子力,都在以一種驚人的速度消耗著。
白子大龍的殘骸,依舊被困在左下角,早已死得不能再死。
可那柄由白子化作的尖刀,卻也硬生生鑿穿了黑子巨龍的腹地,將其斬成了數段。
勝負,依舊在毫厘之間。
當顧銘落下最后一顆黑子,棋盤之上,再無一處空地。
他抬起頭,看向對面的秦望,聲音干澀。
“結束了。”
秦望沒有動。
他只是死死地盯著棋盤,身體僵硬得如同一尊石像。
每一次呼吸,都帶著沉重的喘息聲。
顧銘順著他的目光看去,開始默默地數子。
他的心,也隨之提到了嗓子眼。
一片,兩片……
黑子……白子……
當最后一個數字在心中落下,顧銘的呼吸也不由得猛地一滯。
他抬起頭,難以置信地看著秦望。
秦望緩緩地,緩緩地閉上眼睛。
贏了。
白子,反勝黑子。
一目。
僅僅一目之差。
三百年來,無數棋道國手皓首窮經,亦不得其門而入的仙人譜。
今日,此時,此地。
被解開了!
秦望的身子晃了晃,仿佛所有的力氣都在這一瞬間被抽空,整個人向后倒去。
“秦兄!”
顧銘大驚失色,連忙起身,一個箭步沖過去,伸手將他扶住。
入手處,是一具滾燙而又在微微顫抖的身軀。
秦望靠在顧銘的懷里,身體輕得像一片羽毛。
他睜開眼,望著頭頂那輪清冷的明月,許久,許久。
而后,秦望笑了。
那笑容,很輕,很淡,卻仿佛融化萬古的冰雪,帶著一種如釋重負的澄澈與純粹。
“我,解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