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銘看著王皓那張因激動而漲紅的胖臉,聽到他慷慨激昂的贊嘆,心中不禁泛起一絲微妙的笑意。
這句詞,在前世乃是辛棄疾的千古絕唱,其間蘊含的家國情懷與壯志難酬,足以令任何一個有血性的男兒為之動容。
他微微頷首,發自內心地贊同,帶著一絲追憶往昔的悠遠。。
“確是好句。”
可這話落在王皓耳中,卻變了味道。
王皓見顧銘神色平靜,并未如他預料中那般,露出驚為天人的震撼之色,心中頓時有些急了。
他臉上的狂熱瞬間凝固,轉為錯愕,再化為一絲難以置信的失望。
“就……只是好句?”
王皓的聲音都有些變調了,他瞪大了眼睛看著顧銘,仿佛在看一個不識貨的木頭。
“長生兄,你……你可品出其中真味了?”
他覺得顧銘定然是走神,未曾細品。
顧銘看著他這副較真的模樣,有些無奈,卻也只能順著他的話說。
“自然品出來了,沙場秋點兵的豪邁,馬革裹尸的悲壯,盡在其中。”
可這番話,非但沒有安撫王皓,反而讓他愈發急切起來。
“不對,不對!”
王皓連連擺手,胖臉漲得更紅了,他將書冊在桌上重重一拍,引得鄰座幾位學子側目。
他趕忙壓低了聲音,湊到顧銘跟前,神情鄭重無比。
“長生兄,這何止是好句!此句一出,當為傳世之作!”
“你看這‘醉里’二字,寫盡了主角當下的落魄與不甘!再看這‘挑燈看劍’,一個‘看’字,道出了多少英雄無用武之地的悲憤與渴望!”
“還有‘夢回吹角連營’,由實入虛,將那金戈鐵馬,氣吞萬里的壯志豪情,烘托到了極致!”
他一邊說,一邊用手指點著書頁,神情激動,仿佛自己就是那位點評江山的大儒。
“如此風骨,如此氣魄,百年難得一見!長生兄,你怎能只用一句‘好句’來評之?這簡直是……是對這句詩的褻瀆!”
看著王皓痛心疾首的模樣,顧銘心中又是好笑,又是感動。
即便只是殘句,即便跨越了時空,依舊能在這異世的讀者們心中,掀起如此壯闊的波瀾。
也不知稼軒先生知曉,又會是怎樣的看法?
就在此時,一道清瘦的身影走了過來,在兩人桌旁停下。
“志存兄所言甚是。”
來人是李修,他手中也拿著一本嶄新的《學破至巔》,顯然也是同道中人。
“元明兄!”
王皓見到李修,如同找到了知音,眼睛一亮。
“你也看了?”
李修點了點頭,他平日里沉靜的臉上,此刻也帶著幾分難掩的激賞。
“休沐時偶然購得,本以為只是尋常話本,不想竟藏著這等驚世之句。”
他看向顧銘,語氣溫和地解釋道。
“長生兄許是還未曾通讀全文,故而未能體會到此句在文中承上啟下的妙處。”
李修的性子比王皓沉穩許多,分析起來也更為條理。
“主角方運,此前一直被族人打壓,受盡屈辱,心中郁結之氣不得抒發。此句一出,便如龍吟出淵,將其胸中潛藏的萬丈豪情,一朝迸發,讀之令人感同身受,蕩氣回腸。”
“沒錯沒錯!”
王皓在一旁連連點頭,附和道。
“元明兄所言,正是我心中所想!我讀到此處時,只覺胸中塊壘盡去,恨不能與那方運一同,將那些瞧不起他的小人,狠狠踩在腳下!”
他說著,還揮了揮拳頭,一副與有榮焉的模樣。
顧銘看著眼前這兩個為自己書中角色和詩句而激動不已的同窗,心中涌起一股暖流。
他笑著搖了搖頭,順著他們的話問道。
“看來二位對此書評價甚高,不知除了這句殘詩,書中還有何處,讓二位印象深刻?”
這個問題,算是徹底打開了王皓的話匣子。
“那可太多了!”
他一拍大腿,興致勃勃地開始掰著手指頭數。
“比如開篇那退婚的橋段,就寫得極好!那句‘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莫欺少年窮’,當真是振聾發聵,說出了多少寒門學子的心聲!”
李修也頷首贊同。
“不錯,還有那戒指中的文曲星殘魂,設定亦是新奇。以師長之魂,助主角成長,既合情理,又引人遐想。”
“還有那族學大比,主角一鳴驚人,狠狠打了那些族人的臉,看得我真是通體舒泰!”
王皓說得眉飛色舞,仿佛他自己就是那個逆襲的主角。
聽著兩位同窗滔滔不絕地討論著自己筆下的情節與人物,顧銘的心情也變得愉悅起來。
這種感覺很奇妙。
就像一個農人,看著自己親手種下的種子,生根發芽,開花結果,并收獲了滿堂喝彩。
那份成就感,是二十兩銀子所無法比擬的。
……
正當三人談興正濃時,一陣清越悠長的鐘聲,自院學深處的鐘樓傳來,回蕩在致知小筑的每一個角落。
“鐺——”
鐘聲一響,學堂內原本還有些嘈雜的氛圍,瞬間為之一肅。
學子們紛紛正襟危坐,將桌案上的書卷整理妥當,神情也變得莊重起來。
王皓和李修對視一眼,連忙將那本《學破至巔》小心翼翼地塞回了書箱深處,動作快得像是在藏匿什么違禁品。
顧銘見狀,也理了理衣衫,端坐于案前,目光投向學堂門口。
不多時,一道清癯的身影,便出現在眾人視野之中。
整個學堂,落針可聞。
魏清遠走到講臺前,將手中的書卷輕輕放下,目光緩緩掃視堂下眾人。
“今日,講《禮記·大學》。”
他的聲音不高,卻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威嚴,清晰地傳入每個人的耳中。
“大學之道,在明明德,在親民,在止于至善……”
魏夫子開始講課,聲音平穩,語調沒有什么起伏,卻將經義中的微言大義,剖析得鞭辟入里。
顧銘凝神細聽,將夫子所講的要點,與自己溫習時的理解,一一印證,時有茅塞頓開之感。
只是,這經義課,終究是枯燥了些。
尤其是對于一些年紀稍輕,心性跳脫的少年人而言,不啻于一場煎熬。
魏夫子講課的同時,目光如巡視領地的獵鷹,不時從一張張年輕的臉龐上掃過。
忽然,他的視線定格在學堂的角落。
那里,一個學子正低著頭,身子微微前傾,半邊臉都被一本豎起的書卷擋住,肩膀還隨著書頁的翻動,輕微地起伏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