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夫子的眉頭,不易察覺地蹙了一下。
那副模樣,顯然是神游天外了。
他講課的聲音,戛然而止。
學堂內原本就安靜的氛圍,瞬間變得更加凝滯,空氣仿佛都停止了流動。
學子們敏銳地察覺到了異樣,紛紛抬起頭,順著夫子的目光看去,眼神中帶著幾分同情與幸災樂禍。
只有那名“神游”的學子,依舊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渾然不覺。
“咳。”
魏夫子重重地咳了一聲。
那學子依舊沒有反應。
“周康!”
魏夫子終于開口,聲音陡然拔高,帶著壓抑的怒火,如一聲驚雷,在寂靜的學堂內炸響。
名為周康的學子如遭雷擊,整個人猛地一哆嗦,手中的書冊“啪”地一聲掉在了地上。
他茫然地抬起頭,對上魏夫子那雙幾乎要噴出火來的眼睛,一張臉“唰”地一下,血色盡褪。
“夫……夫子……”
周康站起身,雙腿發軟,聲音抖得不成樣子。
魏夫子沒有說話,只是用下巴指了指他腳邊那本書。
周康的身子僵住了,冷汗瞬間浸濕了后背的衣衫。
他知道,自己完了。
在以嚴苛著稱的魏夫子課上看閑書,這簡直是自尋死路。
“撿起來。”
魏夫子的聲音冰冷,不帶一絲溫度。
周康不敢違抗,只能顫抖著彎下腰,將那本惹禍的書冊撿了起來,雙手捧著,像捧著一塊滾燙的烙鐵。
“拿上來。”
魏夫子再次命令道。
周康的腳步,沉重得如同灌了鉛。
他一步一步,挪到講臺前,在全班同窗的注視下,將那本書冊,恭恭敬敬地放在魏夫子的講案上。
王皓和李修的心,都提到嗓子眼。
他們看得分明,那素雅的月白色封皮,那筆力遒勁的四個大字,不是《學破至巔》又是什么?
顧銘心中亦是哭笑不得。
自己這書,才發售幾日,竟已經有了如此“殊榮”,被夫子當堂繳獲。
魏清遠的目光落在那書冊的封皮上,眉頭皺得更深了。
《學破至巔》?
好大的口氣!
他最是瞧不上這些嘩眾取寵的話本小說,內容空洞,辭藻浮夸,只會壞了讀書人的心性。
“周康,將‘大學之道’一句,背來我聽。”魏夫子冷冷地開口。
“大……大學之道……在……”
周康支支吾吾,汗如雨下,腦子里一片空白,哪里還記得什么經義。
“哼!”
魏夫子重重地冷哼一聲,眼中滿是失望。
“朽木不可雕也!”
“為了這等不入流的閑書,竟連圣人經典都拋之腦后!”
他拿起那本《學破至巔》,臉上滿是鄙夷之色,仿佛拿著什么污穢之物。
魏清遠的聲音不大,卻字字如冰,砸在每個學子的心頭。
顧銘坐在下面,只覺得臉頰有些發燙。
雖然夫子罵的是周康,可每一個字,都像是在抽他的臉。
這書,畢竟是他寫的。
“你!”魏清遠的手指,幾乎要戳到周康的鼻尖上,“自今日起,將《大學》全文,抄寫二十遍!三日后交給我!”
“二十……二十遍?”
周康的臉色,比死人還要難看,嘴唇哆嗦著,幾乎要哭出來。
《大學》全文雖不算極長,但也有近兩千字,抄寫二十遍,便是四萬字。
三日之內完成,即便不眠不休,也幾乎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務。
這懲罰,不可謂不重。
“怎么?嫌少?”
魏清遠雙目一凜。
“不……不敢,學生……學生領罰。”
周康哪里還敢有半句辯駁,連忙躬身應下,聲音里帶著哭腔。
魏清遠不再看他,目光掃過堂下噤若寒蟬的眾學子,冷哼一聲。
“爾等皆是讀書人,當知‘立身以立學為先,立學以讀書為本’的道理。”
“圣賢經典,浩如煙海,窮盡一生亦難探其萬一。竟還有心思,將光陰浪費在這等靡靡之音上!”
他將那本《學破至巔》重重地拍在講案上,發出“啪”的一聲悶響,震得所有人心頭都是一跳。
……
接下來的半堂課,氣氛壓抑到了極點。
魏清遠面沉如水,講課的聲音也比往日里更加冷硬。
學子們一個個正襟危坐,連呼吸都刻意放緩了,生怕再觸了夫子的霉頭。
好不容易挨到下學的鐘聲響起,魏清遠收起講案上的書卷,拿起那本被他當做反面教材的《學破至巔》,一言不發,轉身便走,連一句“下課”都未曾說。
直到他那清癯的身影徹底消失在致知小筑的門口,整個學堂的學子,才仿佛同時松了一口氣,緊繃的神經驟然一松。
全程被罰站聽講的周康更是雙腿一軟,直接癱坐在椅子上,失魂落魄,顯然是嚇得不輕。
王皓和李修對視一眼,皆從對方眼中看到了后怕與慶幸。
剛上課的時候,他倆也忍不住翻閱了。
幸好,方才夫子沒注意到他們。
“二十遍,這也太慘了!”罰抄專業戶王皓一張胖臉上滿是憂慮。
他既為周康的遭遇感到同情,更為那本被沒收的《學破至巔》感到惋惜和不平。
“周康在夫子課上看閑書,被罰也是理所應當。”
顧銘也只能如此說道。
書是忘機先生寫的,與他顧銘顧長生,何干?
“話是這么說……”
王皓撓了撓頭,還是覺得憋屈。
“可夫子連看都未看,便斥之為‘不入流的閑書’,未免太過武斷!那句‘醉里挑燈看劍’,何等風骨!怎就不入流了?”
他說得義憤填膺,仿佛自己的心愛之物被人當眾踐踏。
顧銘看著他這副模樣,心中有些好笑,卻也有一絲暖意流過。
自己的作品,能有這般知己,也不算白費心血。
聞言,李修不禁神情凝重,他輕輕搖頭。
“志存兄慎言。”
他看了一眼周圍,見無人注意這邊,才繼續說道。
“在夫子眼中,非圣賢之書,皆為閑書。此事,倒也怪不得夫子偏頗。”
這話說得在理,在大崝王朝的文人風氣中,話本小說確實處于鄙視鏈的最底端。
“好了,此事與我等無關,還是莫要議論夫子的是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