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陳實依言前往傳功閣。
傳功閣位于華山主峰半山腰一處僻靜院落,與藥堂的煙火氣不同,此地更顯肅穆。青石階上苔痕斑駁,古柏森森,將陽光濾成一片清冷。兩名身著藍白勁裝的內門弟子按劍立于門前,目光銳利,如鷹隼般審視著每一個靠近的人,無形的壓力讓陳實呼吸都下意識放輕了三分。
通報來意,經查驗無誤后,他才被引入院內。
院中開闊,青石板地面磨損嚴重,不知見證了多少代弟子的汗水。此刻正有十余名內門弟子在一位執事的帶領下練習劍法,劍光閃爍,呼喝之聲帶著沙場般的肅殺。陳實只看了一眼,便感到一股凌厲之氣撲面而來,與他平日練習的養生拳法截然不同。他不敢多看,低頭緊隨引路弟子,心中卻對“華山派”這三個字代表的武力,有了更直觀的敬畏。
穿過前院,來到一處偏殿。殿內光線稍暗,檀香裊裊。墻上懸掛著精細至極的人體經絡穴位圖,以工筆彩繪,標注著密密麻麻的穴位名稱;旁邊還有一幅氣息導引圖,以紅線箭頭清晰標示著內息運轉的路徑與關鍵節點。僅僅是站在這里,陳實便能感受到一種嚴謹到近乎刻板的傳承分量。
趙志庚趙執事早已等在殿中。他年約四旬,面容古板,眼神銳利如鷹,穿著與尋常弟子不同的深藍色長衫,袖口緊束,周身透著一股不容置疑的威嚴。
“弟子陳實,拜見趙執事。”陳實依足禮數,不敢有絲毫怠慢。
趙執事微微頷首,算是回禮,沒有半句寒暄,直接進入正題,聲音平穩而充滿壓力:“吳長老已與我說過。你既非自幼入門,根基全無,按規矩,需考教你對修行之基的理解。”他目光如炬,仿佛能看穿人心,“我且問你,何謂‘丹田’?人身有幾處?修行所指,通常為何處?”
陳實收斂心神,將自己數月來靠著死記硬背和向王執事請教才掌握的東西,盡可能清晰地道出:“回執事,丹田有三。上丹田為督脈印堂之處,亦稱‘泥丸宮’;中丹田為膻中穴,藏氣之府;下丹田為任脈關元穴,藏精之府。我派筑基,意守之處,乃臍下三寸之‘下丹田’。”
“十二正經,手足幾何?流注次序,可能背誦?”
“十二正經,手、足各六。流注次序為:手太陰肺經→手陽明大腸經→足陽明胃經→足太陰脾經→手少陰心經→手太陽小腸經→足太陽膀胱經→足少陰腎經→手厥陰心包經→手少陽三焦經→足少陽膽經→足厥陰肝經。終而復始,如環無端。”陳實對答如流,這幾乎耗盡了他所有的業余時間反復背誦。
趙執事不置可否,繼續追問了幾個主要穴位的功用,以及《全真大道歌》總綱中“抱元守一”等道家術語的淺層理解。陳實皆以“家中手札提及”、“自學醫理所悟”謹慎應對,言辭樸拙,無甚玄妙發揮,但基礎知識的記憶之精準,讓趙執事古板的臉上也微微露出一絲不易察覺的訝異。此子,倒是下了番苦功。
“看來你于此道,還算用心,非是全然懵懂。”趙執事語氣稍緩,但隨即變得更為嚴厲,目光如冷電,“然則,你需謹記!內功修行,非是兒戲!氣息運轉,差之毫厘,謬以千里!意念引導,失之躁進,便是萬劫不復!輕則經脈受損,武功全廢;重則內力岔亂,癲狂癱瘓,乃至當場殞命者,亦非罕見!”
他死死盯著陳實:“非有師長輩在旁指引,絕不可自行修習!此乃鐵律,違者廢去武功,逐出山門!你可能遵守?”
陳實感到一股寒意從脊椎升起,肅然應道:“弟子謹記,絕不敢違!”
“如此便好。”趙執事走到那幅經絡圖前,“本派?《全真大道歌》?,前三層乃是筑基階段,對應‘感氣’、‘通絡’、‘周天’。”
“第一層‘感氣’,乃是根基中的根基。”他指向圖譜,“首要在于‘靜’。需以特定呼吸法門,令身心沉靜,雜念不生。繼而,意念‘似守非守’于臍下丹田,并非死死想著那處,而是若有若無地存想,如春風拂過水面,不落痕跡。目的是為了感應體內先天一點元陽之息,此謂之‘氣感’。”
他詳細講解了呼吸的節奏——吸氣時細、長、緩,直入丹田,略作停頓(謂之‘住息’),再徐徐呼出。并嚴厲告誡,絕不可強行意念引導,否則便是“煮空鍋”,徒勞無功,反傷精神。
“待氣感萌生,溫熱、跳動、或如蟻行,皆是常態。方可依我圖示,以意導此微息,徐徐溫養手太陰肺經。此乃初通經絡之始。”趙執事的手在圖譜上劃過一條清晰的路線,“何時起,何時止,收功時氣息如何緩緩歸于丹田,散于四肢百骸,皆有嚴格法度,一步錯,則前功盡棄!”
講解完畢,趙執事令陳實在一個蒲團上盤膝坐下,親自矯正他的坐姿、手印,然后讓他嘗試那套起手呼吸法。
陳實依言而行。初時心神紛亂,難以專注。但他前世為了緩解工作壓力,學過一些冥想技巧,此刻便努力摒棄雜念,將全部注意力集中于呼吸本身,感受氣息的流入、停頓與流出,意念若有若無地懸于丹田之處。
時間一點點過去。趙執事在一旁默默觀察,見他呼吸漸漸平穩深長,雖無氣感萌生,但姿態標準,心神也已初步沉靜,不由微微點頭。此子心性之沉穩,確實比許多浮躁的年輕弟子強上不少,是個能下苦功的料子。
“今日便到此為止。”約莫半個時辰后,趙執事開口,聲音依舊冷硬,“回去后,每日只可練習我方才所授的靜功與呼吸法,絕不可自行嘗試導氣行功!三日后此時,再來此處,由我查看你進度。修行途中,若有任何疑慮、不適,譬如心悸、頭暈、氣息紊亂,立刻停止,前來問我!記住了嗎?”
“弟子謹記!”陳實收功,長長吐出一口濁氣,背后已被冷汗浸濕。這第一次正式的傳功,讓他真切體會到名門大派傳承的嚴謹與險峻。這絕非看幾頁秘籍就能練成的玩意兒,每一步都布滿陷阱,需要師父手把手地領進門。
他恭敬地退出傳功閣,回到藥堂旁那間小屋。他沒有立刻開始練習,而是坐在桌前,憑借記憶,將今日所學的呼吸法、意念要點、以及趙執事的每一句告誡,都用自己才能完全看懂的、混雜著圖形與殘缺文字的方式,仔細記錄下來,反復核對,生怕理解有誤。
做完這一切,窗外已是夕陽西下。遠處,弟子們晚課的呼喝聲與劍鳴隱隱傳來。
陳實盤膝坐回床上,再次嘗試那靜功呼吸法。心神比白天在傳功閣時更容易沉靜下來。他嚴格按照法門,調整呼吸,意念放空。
然而,一個時辰過去,除了腿腳酸麻,心神因過度專注而疲憊之外,丹田之內,空空如也。
沒有溫熱,沒有跳動,更沒有那傳說中的“氣感”。
一切,都只是最枯燥、最基礎的重復。
陳實緩緩睜開眼,眼中沒有氣餒,只有一片清明。他早就料到會如此。若內功如此易得,江湖上豈非人人皆是高手?
他知道,自己面對的將是一場不知盡頭的漫長馬拉松。他需要的是耐心,是水磨的工夫,是在無數個這樣的夜晚,重復這看似毫無意義的呼吸,直到量變引起質變的那一天。
他揉了揉發麻的腿,站起身,開始每日例行的復盤。今日在傳功閣的言行,趙執事的每一個表情和告誡,都在腦中細細過了一遍。確認沒有疏漏后,他才吹熄了油燈。
黑暗中,他望著屋頂的椽子,心中一片平靜。
路,才剛剛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