油燈如豆,在墻壁上投下陳實凝神書寫的剪影。他正臨摹著王執事今日所授的十幾個藥材名稱。筆是劣質的狼毫,墨帶著松煙氣味,紙是略顯粗糙的竹紙。每一個字,他都寫得極慢,筆鋒在行書的牽絲連帶間小心翼翼地移動。這不僅是學字,更是熟悉這個時代信息傳遞最普遍的形式。
來華山已近半載。最初的惶恐已被一種更深沉的謹慎取代。他知道自己必須像一粒投入水中的石子,在引起過多漣漪前,徹底沉入水底,成為河床的一部分。
白日里,他在藥堂當值。這藥堂并非他想象中窗明幾凈的醫館,而是一座帶著濃郁嘉靖年間風貌的院落:青磚墁地,因常年擦拭而溫潤;靠墻立著一排排散發著苦冽清香的烏木藥柜,銅制拉手被磨得锃亮;搗藥的銅杵臼、切藥的鍘刀、熬藥的砂罐,無一不透著歲月的包漿??諝饫镉肋h混雜著草藥、炭火和一絲若有若無的霉味。
他主要負責外傷。每當有弟子齜牙咧嘴地被攙扶進來,他便會取出那套被視為“祖傳”的法子:用反復蒸餾得到的、純度遠勝此時的燒酒清洗創口,再用在沸水中煮過的棉布與桑皮線進行縫合包扎。這套流程起初被藥堂學徒私下譏為“窮講究”,但數月下來,凡經他手的傷口,化膿潰爛者十中無一,質疑聲便漸漸熄了。
這讓他贏得了一份脆弱的尊重,以及“陳先生”這個不卑不亢的稱呼。他能感覺到背后審視的目光,來自那位總是不茍言笑的吳長老,也來自其他幾位執事。他如同在薄冰上行走,每一步都必須精準地踏在“有用”與“安分”的平衡點上。
通過日常的觀察與只言片語的拼湊,他對自身所處的環境有了更清晰的認知:
地理上,華山派并非只占據幾座山峰。其勢力范圍大致覆蓋了華陰縣乃至周邊數縣。山下的良田、山林大多歸屬門派,由依附的佃戶耕種,田租是門派一項穩定收入。華陰縣乃至西安府的一些商鋪、鏢局,也每年奉上“孝敬”,換取庇護或借助華山派的名頭行事。
人員上,派中等級森嚴。數量最多的外門弟子,多來自附近農家或小戶,承擔了耕種、巡邏、搬運等絕大部分雜役,修煉的是最粗淺的拳腳和《全真大道歌》?的皮毛,以期強身健體。他們構成了門派的基座。
內門弟子則數量銳減,約數十人,是門派的中堅。他們無需從事繁重雜役,專注于武功修煉,修習更為系統的華山劍法和《全真大道歌》?前幾層心法,負責下山辦事、押送物資等更具技術性的任務。
而真正的核心,是包括令狐沖、勞德諾、岳靈珊在內的那十人左右的真傳。他們是掌門岳不群與寧中則的親傳弟子,是華山武學的未來,得以接觸紫霞神功等鎮派絕學。
至于管理層,掌門岳不群之下,有掌管戒律、傳功等要害部門的長老,以及像趙志庚執事(傳功)、吳兆庸長老(藥堂)、王崇山執事(藥理)這類處理具體事務的執事。這是一個結構完整、自給自足的微型社會。
陳實自己,則處于一個微妙的位置。他掛著“外門醫師”的名頭,領著內門弟子的份例,住在藥堂旁的獨立小屋,無需參與雜役,卻又未被正式納入任何一位長老的門墻。這是一種基于他醫術價值的有限度的接納和持續的考察。
他深知,在這張由人情、利益和規矩編織的大網中,他必須找到自己的位置。而這一切的前提,是獲得力量——這個世界的硬通貨,武功。
機會在一個午后悄然來臨。
藥堂新到了一批藥材,麻袋沉重。陳實與其他幾名弟子一同搬運。他沒有逞強,而是運用了前世作為護工積累的經驗:屈膝,腰背挺直,以腿部發力,將麻袋穩穩扛上肩頭。動作在外人看來甚至有些笨拙,卻最大限度地保護了腰脊,氣息也保持得異常勻稱。
這一幕,恰好落入了負手踱入院中的吳長老眼中。
待陳實放下麻袋,吳長老才緩緩開口,聲音聽不出喜怒:“發力看似樸拙,卻懂得護住根本,非是全然蠻干??磥砟慵抑袀鞒校谌梭w養護之道,確有獨到之處?!?/p>
陳實心中一凜,知道這看似隨意的點評,實則是一次關鍵的試探。他立刻躬身,語氣恭敬而坦誠:“長老明鑒。家中長輩確曾叮囑,人力有窮,而氣力須用在關節處,拙力易傷本,乃下乘之道。”
吳長老的目光在他臉上停留片刻,那目光似乎能穿透皮相,直抵內心。良久,他微微頷首,語氣緩和了些許:“嗯,知護根本,便不算冥頑不靈。我華山《全真大道歌》,乃玄門正宗筑基之法,最重根基穩固,厚積薄發。你心性尚算沉穩,又通此養護之理,或可一試?!?/p>
他頓了頓,道:“明日你去傳功堂外室,尋趙志庚趙執事,他會考教你一番。若你通過,便可按門規,在他監督下,參閱前三層法訣?!?/p>
一股熱流瞬間涌上陳實心頭,但他強行壓下,只是更深地躬身一揖,聲音沉穩:“弟子明白,謝長老引路!”
他知道,通往另一個世界的大門,終于在他面前,推開了一道縫隙。而門后的路,絕非坦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