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坳中的窩棚比破廟確實強上許多,雖依舊簡陋,但四壁以泥土混合茅草夯實,還算嚴實,勉強將風雨的嗚咽隔絕在外。窩棚內,先前抵達的農人和弟子已升起一個不大的火塘,跳躍的橘紅色火焰驅散了部分寒意與潮濕,映照出幾張疲憊而緊張的臉。
那名外門弟子見王執事等人到來,連忙起身,抱拳行禮,臉上帶著執行完任務的恭謹與一絲不易察覺的放松:“執事,已按您吩咐安置妥當,火也一直看著。”
王執事微微頷首,他清癯的面容在火光下半明半暗,深陷的眼窩中目光沉靜如古井,徑直投向被安置在角落茅草鋪上的產婦。她依舊昏迷不醒,散亂的青絲襯得臉上毫無血色,如同一張被雨水打濕的宣紙,唯有鼻翼間那微弱到幾乎察覺不到的翕動,證明著生命的頑強。她的丈夫——一個看起來不過二十出頭、面容黝黑卻帶著稚氣的年輕漢子,蹲在一旁,粗糙的手指緊緊攥著妻子冰涼的手,眼眶通紅,寫滿了無助與祈求。
“嬰兒呢?”?王執事的聲音不高,卻像一塊投入靜水的石子,打破了窩棚內短暫的平靜。
那年輕漢子渾身一顫,臉上剛剛因火烤而升起的一點血色瞬間褪盡。他猛地抬起頭,嘴唇哆嗦著,伸出一根因長期勞作而關節粗大的手指,顫抖地指向窩棚另一個昏暗的角落。那里,一個用破舊但干凈的粗布臨時鋪就的小小“窩”里,躺著一個瘦小得令人心頭發緊的嬰孩。孩子皮膚皺紅,像只剛離巢的雛鳥,幾乎不怎么動彈,連那細弱的哭聲都斷斷續續,仿佛下一刻就要被風吹滅。
“娃……娃兒生下來就這樣……”漢子聲音沙啞干澀,帶著哭腔,“接生婆掰著手腳看了……說是在娘肚子里憋久了,沒甚力氣……又趕上娘……娘那樣……”他說不下去,痛苦地低下頭,肩膀劇烈地聳動起來。周遭的農人也都默默垂首,臉上籠罩著一層悲戚的陰影。在這個時代,這樣孱弱的新生兒,幾乎已被判了死刑。
陳實在一名弟子的攙扶下,也看清了那嬰孩的狀況。他心頭猛地一沉。盡管身體依舊虛弱,丹田空空蕩蕩,經脈還殘留著過度透支后的隱痛,但前世作為醫護人員的本能,讓他瞬間分析出了這孩子面臨的數重生死關:早產、可能的宮內窘迫導致的缺氧、致命的低體溫、以及因母親垂危而斷絕的營養來源。
王執事緩步上前,俯下身,伸出枯瘦但穩定的食指,極其輕柔地觸碰了一下嬰兒的額頭和纖細的四肢。他的眉頭漸漸鎖緊,在眉心刻出一道深深的溝壑。“先天不足,元氣羸弱,體溫偏低。母體垂危,無乳可哺,此子……難。”他緩緩搖頭,語氣沉重,每一個字都像冰冷的錘子,敲打在眾人心上。
那年輕的父親聞言,身體晃了晃,幾乎要癱軟在地,眼中最后一點光亮也徹底黯淡下去。
陳實深吸一口氣,那口氣息牽動了胸腔的隱痛,讓他臉色更加蒼白了幾分。但他深邃的眼眸中,卻燃起一抹不容置疑的堅定。他掙脫了弟子的攙扶,雖然腳步有些虛浮,卻穩穩地向前邁了一步,聲音因虛弱而低沉,卻清晰地傳入每個人耳中:“王師,可否讓弟子一試?”
王執事倏然轉頭,銳利如鷹隼的目光直射陳實,帶著審視與不容錯辨的警告:“你內力幾近枯竭,面色如紙,自身尚如風中殘燭,如何還能再耗心神?況且,嬰孩經脈未固,脆弱如初生之露,稍有不慎,非是助他,而是害他!你莫要逞強!”
“弟子明白。”陳實迎上王執事嚴厲的目光,眼神清澈而執著,他微微抬手,指向那奄奄一息的嬰兒,“弟子并非要妄動干戈,強行灌注。方才服下師門靈藥,藥力化開,弟子雖覺內力微弱,卻似乎……比以往更多了一絲綿長生機。弟子只想嘗試,以最微末、最溫和的一絲氣息,如同……春日暖陽,不著痕跡地溫煦他心口方寸之地,護住他自身那一點將熄的元陽之火,或能助他穩住體溫,爭得一線喘息之機。”
他頓了頓,目光掃過那絕望的父親和周圍面帶悲戚的農人,語氣轉而務實:“此外,需立刻設法為嬰孩保暖,火塘邊需再設一小圈屏障,避免煙塵直嗆。當務之急,是尋找替代乳水。若附近莊子里有正在哺乳的婦人,或可懇求相助,哪怕只得幾口初乳,亦是救命甘霖。若實在沒有,立刻熬煮極稀的米油,小心撇去浮沫,以干凈布片蘸取,慢慢滴喂入口,或可暫續性命。”
這番話,既有基于自身內息變化的體悟與大膽設想,又提出了貼合這山村條件的、切實可行的救助之法。王執事凝視陳實良久,看到他眼中那抹源于醫者本心的、近乎固執的光彩,緊繃的下頜線終于微微松弛,緩緩點頭:“你所言后法,確是正理。莊中尋乳或熬制米油,立刻去辦!”他默許了陳實對嬰孩的嘗試,但顯然,他更看重并立刻采納了那世俗卻更穩妥的救命之策。
那為首的、面容飽經風霜的中年漢子立刻反應過來,臉上閃過一絲決絕,對身邊一個機靈的后生急聲道:“快!快回莊里!挨家問問,誰家媳婦有奶水,就說我王老五求她們,救孩子一命!再去我家,讓你嬸子熬最稠的米湯,把上面那層金貴的油皮仔細撇出來,用干凈的罐子裝好帶來!快!跑著去!”
后生重重應了一聲,一抹臉上的雨水,像支離弦的箭般沖入了外面依舊淅淅瀝瀝的雨幕中。
陳實則再次盤膝坐下,這一次,他選擇距離那嬰孩尚有一步之遙的位置。他閉上雙眼,長長的睫毛在蒼白的臉上投下淡淡的陰影,全力收斂心神,不再追求內息的“量”,而是極致地追求其“質”與“控”。他細細體味著方才化開培元丹時,內息中滋生出的一縷溫和生機,努力將丹田內重新匯聚起的、微弱卻精純了許多的內息,緩緩引導至指尖。
他沒有直接接觸嬰兒嬌嫩的皮膚,而是將右手食指懸于嬰兒胸口膻中穴上方寸許之地。他將內息約束成一道比發絲更細、溫暖柔和至極的氣息,如同母親凝視的目光,如同穿透云層的熹微晨光,緩緩地、持續地籠罩向嬰兒的心口區域。
這不是治療,不是灌輸,而是一種純粹的、以自身生機為引的“溫養”與“守護”。
這一次,他的感受截然不同。嬰兒的身體仿佛一塊純凈無瑕的水晶,對外界的氣息異常敏感。他那柔和到極致的內息度入,并未引起任何排斥,反而像是為那即將熄滅的、微弱的小小火苗,提供了一層薄薄的、溫暖的保護罩。他能清晰地“感覺”到,嬰兒那原本微弱得幾乎難以捕捉的心跳,在這股溫和氣息的包裹下,似乎……稍微有力了一點點,那過低得令人擔憂的體溫,也仿佛有了一絲極其微弱的回升。
有效!
陳實心中振奮,一股暖流涌過,但他不敢有絲毫大意,臉上依舊沉靜如水,維持著這種極其耗費心神的精細操作,額角悄然滲出細密的汗珠。
時間在焦灼的等待與無聲的守護中緩慢流逝。窩棚內無人說話,只有火塘中木柴燃燒時偶爾爆開的噼啪聲,以及眾人壓抑的、沉重的呼吸聲。王執事站在一旁,目光不時掃過產婦、嬰孩和陳實,古井無波的臉上,看不出太多情緒。
不知過了多久,外面傳來急促而雜亂的腳步聲,那名回去求助的后生回來了。他渾身濕透,頭發緊貼在額頭上,氣喘吁吁,臉上卻帶著一抹難以抑制的喜色,雙手小心翼翼地捧著一個用大片干凈荷葉包裹著的東西。
“找到了!張五叔家媳婦心善,奶水也足,勻了足足半碗!”他聲音帶著奔跑后的喘息,小心翼翼地打開荷葉,里面是一個粗陶碗,碗中盛著些許潔白的、散發著淡淡腥甜的乳汁。“米油也帶來了,在另一個用熱水溫著的罐子里!”
希望,如同這窩棚內頑強跳躍的火光,雖然依舊微弱,卻真真切切地,在每個人心中亮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