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如玉聞言,眼中水汽更盛,匯聚成珠,撲簌簌地滾落。
她似乎想說什么,嘴唇翕動了幾下,卻最終只化作一聲壓抑的哽咽,慌忙用素白的袖子去拭淚,動作倉皇又無助。
“多謝……小叔叔,”
她哽咽著,聲音斷斷續(xù)續(xù):
“我……我只是想送送夫君……和公公……最后一程……”
話語未盡,已是泣不成聲,仿佛下一刻就要暈厥過去。
孟淮止沉默地看著她。
這女子,脆弱得如同琉璃盞,一碰即碎。
那強(qiáng)忍悲慟、恪守禮數(shù)的模樣……
與他那位精明刻薄的嫂嫂李氏,以及府中那些各有盤算的人,截然不同。
他幾不可聞地斂了下眸,聲音依舊沒什么溫度,卻少了些許之前的絕對疏離:
“靈堂風(fēng)大,進(jìn)去吧。”
阮如玉由挽秋攙扶著,低垂著頭,纖細(xì)的肩膀微微顫抖,跟著孟淮止步入充斥著哭聲與香燭味的靈堂。
無人看見的角度里,她被淚水浸濕的眼中,飛快掠過一絲冷靜到極致的盤算。
她知道,對于孟淮止這樣位高權(quán)重、洞察人心的人,純粹的哭泣和賣慘只會惹他厭煩。
靈堂內(nèi),香煙如霧,白幡似雪,沉黑色的棺木靜臥其中,壓得人喘不過氣。
阮如玉半倚在挽秋身上,腳步虛浮,每一步都似踩在云端。
在滿堂或真或假的啜泣聲中,她挪至棺前。
接過線香時,指尖顫得厲害,三鞠躬時身子軟得幾乎要墜下去,全憑挽秋暗中使力撐著。
每一次哽咽的時機(jī),每一次肩頭顫抖的幅度,都經(jīng)過精心拿捏。
她能清晰地感覺到,一道清冷而有重量的目光,落在她的脊背上。
是孟淮止。
很好。
焚香已畢,依照禮數(shù),她該去側(cè)邊的蒲團(tuán)跪守。
就在這轉(zhuǎn)身的剎那——
她暗中提氣,讓氣血上涌,眼前恰到好處地泛起陣陣黑翳。
腳下像是被什么無形之物一絆,整個人便如同斷了線的紙鳶,輕飄飄、軟綿綿地朝著側(cè)前方撲去。
她在賭,賭孟淮止不會在靈前坐視,讓新寡的侄媳摔得狼狽不堪。
果然!
“小心!”
在他的低喝聲中,她如愿以償?shù)刈策M(jìn)了一個堅實的懷抱。
月白色衣料瞬間占滿她的視線,清冽的松木冷香鋪天蓋地將她籠罩。
隔著薄薄孝服,她能觸到對方胸膛的溫度,甚至能聽見那沉穩(wěn)的心跳,驟然快了一瞬。
阮如玉心頭猛地一跳:
這位看似清冷文雅的小叔叔,倒是……挺有料的。
此刻孟淮止的手幾乎是本能地扶住了她的腰,另一只手托住她的手臂。
這個姿勢太過親密,遠(yuǎn)遠(yuǎn)超出了叔侄之間該有的分寸。
“唔...”
阮如玉發(fā)出一聲細(xì)弱的嗚咽,整個人軟在他懷中,仿佛連站直的力氣都沒有。
蒼白的臉頰被迫貼在他胸前,溫?zé)岬暮粑高^衣料,若有似無地拂過他的肌膚。
她能感覺到孟淮止身體的僵硬,扶在她腰側(cè)的手指微微收緊。
耳邊是挽秋恰到好處的低呼,夾雜著周遭仆婦倒吸冷氣的聲音。
“如玉…如玉罪該萬死…”
她掙扎著想要退開,卻因為“虛弱”而再次軟倒在他懷中。
這一次,她的唇無意間擦過他的頸側(cè),感受到那里的肌膚瞬間繃緊。
這個意外之舉讓兩人都愣住了。
孟淮止幾乎是立即松開了扶在她腰上的手,改為握住她的手臂,將她推離。
阮如玉借著他的力道勉強(qiáng)站直,臉上早已緋紅一片。
她垂著頭,長睫劇烈顫動,聲音細(xì)弱得幾乎聽不見:
“如玉…如玉不是故意的…方才突然頭暈得厲害……”
孟淮止收回手,負(fù)于身后,指尖幾不可察地摩挲了一下。
他看著眼前這仿佛一觸即碎的瓷娃娃,那驚慌不似作偽。
“體力不支,便去偏廳歇息。此處有我。”他微微蹙眉。
阮如玉卻固執(zhí)地輕輕搖頭,抬起淚眼望他。
那眼神里盛滿了無助,以及一種被逼至絕境后孤注一擲的依賴:
“不,小叔叔,讓我留下吧……這是如玉最后能為夫君做的事了……若此時離開,我心難安……”
她說著,眼淚又成串滾落。
這一次的哭泣中,明顯帶著方才那個意外接觸帶來的羞窘與不安。
孟淮止深邃的目光在她臉上停留了片刻,從那雙水光瀲滟的眸子,到被咬得發(fā)白的唇。
他終是幾不可聞地嘆了口氣,默許了她的堅持。
阮如玉如愿跪在了冰冷的蒲團(tuán)上,纖細(xì)的背脊挺得筆直,面向那代表死亡的漆黑牌位。
她的肩膀卻難以抑制地微微顫抖,壓抑的、斷斷續(xù)續(xù)的啜泣,如同幼獸哀鳴,在空曠的靈堂里幽幽回蕩,清晰可聞。
期間,有管事來回話,請示出殯細(xì)則。
孟淮止凝神聽著,偶爾簡短吩咐一二,聲線平穩(wěn),不高不低,卻似玉石相擊,字字清晰,自有種令人心定的力量。
偌大的靈堂,繁雜的事務(wù),在他手下仿佛都成了可循章法的棋局。
然而,在這份專注的間隙,阮如玉能清晰地感知到,他那沉靜的目光,曾幾度若有似無地拂過她所在的角落。
直到暮色四合,只余下滿堂寂寥。
阮如玉由挽秋攙扶著,勉力站起身,膝上傳來的酸麻讓她幾不可察地晃了晃。
她挪步至孟淮止面前,再次斂衽行禮,比初見時,話語里更添了幾分感激。
“今日……多謝小叔叔體恤照拂。”
她抬眸望向他,聲音依舊輕柔,卻比先前多了幾分不易察覺的平穩(wěn),那份感激拿捏得恰到好處,既不過分熱絡(luò)惹厭,也不顯疏離冷漠。
孟淮止的目光落在她身上。
靈堂內(nèi)燭火搖曳,光線愈發(fā)昏昧,勾勒出阮如玉過分纖細(xì)的身影。
那身素白孝服,仿佛要與這沉黯夜色融在一起,脆弱得讓人心驚……
他沉默一瞬,終是幾不可察地頷首。
阮如玉柔順地垂眸,長睫在蒼白的臉頰上投下兩道淺淺的陰影,由挽秋扶著,轉(zhuǎn)身,一步一步,緩緩融入了靈堂外愈發(fā)濃重的夜色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