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漸冷,中午倒是暖洋洋的。
楊景坐著舊方凳,倚靠在堂屋門前,一邊曬著太陽,一邊考慮著之后的打算。
“馮雷,你不用再說了,我們家不打算賣地.......”
突然,院門外傳來一陣爭執聲,其中有幾人的聲音還很熟悉,赫然是祖父、祖母的聲音。
“嗯?”楊景眉頭一皺,站起身,就要出去看看。
他剛站起身,便看到了老娘劉翠玲系著灰布圍裙,手拎著菜刀匆匆跑了出去,同時還不忘叮囑楊景,“景兒,你別出來,在家等著。”
楊景倒是沒真的躲在家里,跟著來到院門前,劉翠玲看了一眼跟出來的楊景,沒有說什么,只是挪了挪身子,擋在楊景前面。
院門前,站著五名漢子,都穿著粗布短打,為首的壯漢敞著懷,胸膛上還有一簇黑毛,滿臉惡相。
楊景接收了原身的記憶,知道這些人的身份,都是橫行鄉里的混子,為首的黑毛壯漢名叫馮雷,其余四人都是他的跟班。
“楊守拙,你不要敬酒不吃吃罰酒。
“你們家北地的那兩畝田周圍如今都是寧老爺的田地了,我勸你們,都識相點,擦亮那一雙眼招子。
“有些人你們得罪得起,有些人得罪不起。
“寧老爺仁慈,愿意出錢買你們的地。要是換成其他有錢有勢的老爺看上你們的地,隨便動動手段,你們不僅保不住那兩畝上田,就連一個大錢也拿不到。”
馮雷雙手環抱胸前,凸顯手臂上粗壯肌肉,皮笑肉不笑的出言威脅。
楊家眾人聽到馮雷的威脅,臉色都是微微一白。
他們很清楚,馮雷說的話并不是夸張,如今這個世道,有些地主豪強為了兼并土地,無所不用其極。
“老子的耐心是有限度的。”馮雷冷哼一聲,“寧老爺說了,再給你們一個月的時間好好考慮考慮,一個月以后,寧老爺可就不要你們這兩畝地了,到時候,哼哼——”
馮雷兇狠的目光在楊家幾人臉上一一掃過,威脅之意溢于言表。
楊景站在自家院門前,也清楚聽到了馮雷的話,‘這就是先禮后兵嗎?一個月后,若是楊家不肯將那兩畝上田賣給那位寧老爺,恐怕這些人就會開始采用強硬手段了。’
馮雷轉過身,目光最終落在了站在劉翠玲身后一側的楊景身上,在楊景的注視下,他輕輕咧了咧嘴,露出一抹殘忍的冷笑。
他知道楊家小子拜進了城里的武館,本來有些顧忌。
不過半個月前,這楊家小子居然在一處老宅里被嚇暈了過去,那處老宅他也知道,只是看著陰森些,絕對不可能有什么鬼,以前落魄時,還在那荒宅里睡過幾夜。
楊家小子這般心志,就算真的練了武,也不會有什么出息,早晚會被逐出武館。
馮雷心中的顧忌頓時少了許多,也有了對楊家的進一步逼迫。
這小子那么慫,說不定我一瞪眼,就能把他嚇住......馮雷心中升起一個念頭,旋即收回目光,舉起左臂輕輕一招,“我們走!”
話音落下,那四個跟班便跟著馮雷離開了,院門前只剩下了楊家幾人。
這時候,才有鄰居敢圍上來安慰,同時痛罵馮雷這些惡人為虎作倀的行為。
簡單說了幾句,老爺子楊守拙便喊著幾人回了院子。
回到家,眾人都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樣。
剛才馮雷的威脅,給眾人心頭埋上了一抹陰影。
老爺子楊守拙摸出一桿煙槍,皺著眉頭,坐在堂屋屋門臺階上吧嗒吧嗒的抽了起來。
母親劉翠玲低著頭進了廚房忙活午飯。
“實在不行,就把那兩畝上田賣了,正好景兒那邊也要用銀錢練武。”老爺子敲了敲煙斗說道。
“形勢比人強,寧老爺想要把村北的地連成片,肯定是盯死了咱家那兩畝地,唉.......”祖母秦氏嘆了口氣道。
“再等等看吧,馮雷不是說再給咱們一個月的時間?找找關系,看能不能讓寧老爺再加點。”老爺子緊皺著眉頭道,“艷兒公婆那邊,好像和寧老爺家的管家有些關系,回頭讓艷兒去打聽打聽。”
“好,我讓艷兒問問,”祖母秦氏點了點頭,目光看到一旁站著的孫兒,心中才微微踏實,“等景兒練武有成了,幾畝地算什么?咱家說不定也能有寧家那般光景呢。”
楊景聽著祖父和祖母的談話,心中微微發沉。
楊家幾代積攢下了二十二畝田,其中五畝上田,十七畝下田,田地之多,在村里也是排的上號的。
只是為了供養楊景練武,如今賣的只剩最后兩畝上田,十畝下田了。
也就楊家底子厚實些,賣了這許多地,還能供養家里生活。
不過現在,那兩畝上田終究還是被鄉里豪強看上了。
“爹,娘,景兒,吃飯吧。”
母親劉翠玲從廚房里探出腦袋,看著院中三人,喊了一聲。
接著,飯菜便從廚房里端到院中的石桌上,一家人圍著石桌開始吃飯。
楊景也挨著祖父坐了下來,同時看向石桌上的飯菜。
他的碗中,是白燦燦的米飯。
而其他人的碗中,則是糙米混著一些野菜。
桌上還有兩道菜。一張小碟子上放著七八塊排骨,另一張小碟子上是蒸的不知名野菜,還有一個小碗里盛著些咸菜。
“景兒,吃肉。”
楊老爺子端起盛放著排骨的小碟子,直接放在楊景的手邊,然后他拿起一塊看起來就很硬的黑綠色窩窩頭,咬了一口,又夾了一根咸菜放進嘴里。
楊景看著祖父、祖母還有母親只吃那種明顯很難吃的野菜、咸菜,心里微酸,但這段時間的接觸下來,他知道自己拗不過家人,只能接受。
咚咚咚。
正在四人吃飯時,院門被敲響了。
幾人都是臉色一變,擔心是那惡人馮雷去而復返。
“我去看看。”劉翠玲放下筷子,正要起身。
“你別去,老婆子,你去。”楊老爺子看向祖母。
祖母秦氏體格不胖,但個子要高一些,只是腰背已經有些佝僂,顯得矮了一些,此刻她穿著一件洗的發白的粗布藍衫,花白的頭發用一根舊木簪松松挽著。
祖母點了點頭,利索的站起身,輕手輕腳的走到院門后,透過院門縫隙往外看去,頓時松了口氣,扭頭對楊老爺子道:“是老大家的。”
她說完,便拉開了院門。
兩道人影從院門外走了進來。
一個是面色蠟黃的中年女人,頭發用麻繩胡亂束在腦后,身上的褐色衣袍打滿了補丁,袖口磨得露出了棉絮。
中年女人身旁,是一個身形同樣單薄的少年,因為太過瘦削,顴骨微微凸起,嘴唇也沒什么血色,不過他此刻脊背倒是挺得很直,目光落在石桌上面的飯菜上,更準確的說是那一小碟排骨上面。
“爹,娘。”
“爺爺,奶奶。”
中年女人和單薄少年向楊老爺子鞠躬行禮。
而隨著兩人進來,楊景和老娘劉翠玲也站起了身。
劉翠玲警惕的看著這對衣衫襤褸的母子,尤其是注意到那少年盯著桌上排骨的目光,臉色微微一沉。
“大嫂來了啊。”劉翠玲淡淡說了一聲。
楊景的目光,也落在了走進院子的兩人身上。
他得到了原身的記憶,自然也知道了眼前這兩人的身份。
楊老爺子和秦氏共育養了二子一女,分別是大伯楊光,老爹楊剛,小姑楊艷。
三個子女中,楊老爺子最偏疼老兒子,也就是楊景的老爹楊剛。分家時,家里田地和物件大部分都分給了二兒子。
分家之后,也和秦氏一起跟著二兒子生活。
前些日子,官府往東邊曹州前線押運糧草,從本地招募了一些壯勇配合運送,給出的價格挺高。
考慮著楊景這個銷金窟,老爹和家里一番合計.......沒合計好,便不顧家里反對,直接報名加入了押運糧草的隊伍。
也是押運糧草的隊伍走了幾日后,楊老爺子這邊才知道大兒子楊光居然也報名加入了那支押運糧草的隊伍。
眼前這對母子,便是大伯楊光的妻子薛氏和兒子楊安。
“還沒吃飯吧?”楊老爺子看著兩人說道,“坐下一起吃吧,老婆子,你挪挪地方,讓老大媳婦和小安坐那。”
楊老爺子知道大兒子家的情況,不說揭不開鍋,也差不太多了,不然一向老實本分的大兒子也不會報名參加那支前往曹州前線押運糧草的隊伍。
薛氏和楊安坐在楊老爺子安排的位置,不知是不是巧合,這里正和楊景相對著,距離那一碟排骨也最遠。
“安哥,吃肉。”
這時,楊景將自己手邊的排骨碟子往前一推,臉上露出一抹自然的笑意,看向堂哥楊安。
接收了原身記憶,楊景知道,大伯一家如今過得這么凄慘,也是和他們家有關系,當年分家,楊老爺子將家中大部分的上田和普通田地,都分給了二兒子楊剛一家,而分給大伯家的田地和物件就很少了。
若非因為楊景習武耗費太多,家中要比現在過得好的多。
楊景突然的動作,令眾人都是一愣。
母親劉翠玲眉頭一皺,眼中閃過一抹焦急。
楊老爺子也是微微頓了頓。
如今這個年月,肉何等珍貴,楊老爺子只是讓楊安母子跟著吃頓飯,可沒打算讓他們吃肉,在這個家里,只有楊景有資格吃肉,因為楊景正在練武,一旦練武有成,整個家族才能跟著雞犬升天,改變的是家族的未來。
薛氏和楊安都極為驚訝。
她們沒想到楊景居然主動讓他們吃肉。
以往楊景偶爾看到他們,雖然沒有明顯表現出來,但無形中卻有一股傲氣,根本不會主動說話。
“我.......我不吃,”楊安搖了搖頭,咬了一口手里發干發硬的窩頭,“還是你吃吧,你練武,需要吃肉。”
楊安原本渴望吃肉,但楊景突如其來的謙讓,反而讓他矜持起來,說完拒絕的話后,就恨不得錘自己兩下。
而下一刻,他便看到一雙筷子夾著一塊排骨遞到了他的面前,放在了他手中的窩頭上面。
咕嚕。
楊安咽了口唾沫,接著抬起頭,看向對面的楊景,眼中閃過一抹愕然。
“小安,吃吧吃吧。”楊老爺子揮了揮手,雖然心中覺得讓楊安吃掉這塊排骨有些可惜,但看著似乎親切許多的兄弟二人,他心中也感覺很是欣慰。
“薛氏,你們過來,可是有事?”楊老爺子扭頭看向薛氏,開口問道。
薛氏抬起頭道:“爹,我想跟您借點錢,小安他......他也想練武,只是我和他爹給他攢的拜師費還差六兩銀子,我想從您這里借六兩。”
薛氏的話說完,在場眾人都愣住了。
噗嗤。
劉翠玲忍不住笑出了聲,看向薛氏,搖頭道:“嫂子,你以為練武是個人都行嗎?哪有這么簡單,練武需要根骨的,沒有根骨,就算練一百年也練不出什么道道,當初景兒拜師時,可是專門查看了他的根骨,有資格練武才成功拜師。”
一旁的祖母秦氏這時也點了點頭,“老二家媳婦說的在理,練武要是這么容易,咱們洼子練武的人也不會就這么幾個了,而且.......而且這練武的花費太高了,小景一個人練武,咱們家都已經賣牛賣地了,頂不住小安再練武了.......”
楊老爺子沉默了片刻,點了點頭。
他沒有說話,但態度不言而喻。
顯然是不支持楊安練武,也沒有銀錢借給薛氏。
“爹——”薛氏見狀,不由急了。
當年分家,老爺子只給了老大家六畝地,這些年遇到幾次困境又賣了四畝,加上這兩年收成不好,家中米糧快要見底,日子過的緊巴,而楊安漸漸長大,單靠那兩畝地,根本養不活一家人,可無論是讓楊安去城里做學徒還是去練武,都需要銀錢。
丈夫去了曹州前線,可不知要什么時候才能回來。
如今公爹這里,已經是薛氏唯一的希望了。
“伯母,不如讓安哥跟我先練著,我雖然不能將師門武學傳授,但可以教給安哥一些錘煉氣血的方法,也算是先打基礎,等以后攢夠了銀錢,再正式拜師,到時有了基礎,進步也能更快。”楊景看向薛氏,開口說道。
聲音落下,院中一靜。
一直沒有出聲的楊安嚯的抬起頭,一雙滿是驚喜的眼睛緊緊盯著楊景,他沒想過,楊景居然會愿意教他練武,他像是第一次認識這個堂弟一般。
薛氏一愣,接著也不由激動起來。
這時,劉翠玲皺緊眉頭,扭頭看向楊景,面容嚴肅道:“景兒,你不要胡鬧,你正是練武的關鍵時候,怎么能分散精力呢?你現在最緊要的就是練好武功,有了本事,才能照拂家里,這才是沒有辜負你爺爺、奶奶、伯父、伯母還有我和你爹的期望!”
“娘,我心里有數,”
楊景搖了搖頭,給老娘解釋道:“我教給安哥的只是一些簡單的錘煉肉身氣血的法子,主要還是看安哥自己的努力,不會耽誤我自己練武的。而且館主說過,教授給別人的過程,也是自己重新溫習、深耕掌握的過程,對我只有好處,沒有壞處。”
劉翠玲半信半疑的看著楊景,“真的?”
“真的!”楊景笑著點了點頭。
劉翠玲沒有再說,目光看向楊老爺子。
老爺子雖然年紀大了,但在家里的地位還是最高的,許多大事的決斷都要以他為主,包括當初的分家、楊景練武以及之后的賣地等。
“嗯——”楊老爺子沉吟片刻,最終還是點了點頭,“那好,暫時就由景兒你教授安兒練武,不過切記不能耽誤你自己練武,你只有練好武功,咱家才有未來。”
“是,爺爺。”楊景鄭重點頭道。
“景兒你每個月初一、十五回家取銀錢,那便抽這個時間教一教你哥練武吧。”楊老爺子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