岳不群指尖觸到那枚玄鐵指環的剎那,一股寒意順經脈直透丹田。指環造型古樸,上面密布著細如蛛絲的紋路,在冰窖幽光下泛著深藍光澤。童姥枯瘦的手尚未完全收回,目光如刀鋒般刮過他的臉龐:“靈鷲宮九部七十二洞,今后皆聽你號令。你若負我所托...”話音未落,她突然劇烈咳嗽,唇角滲出一縷紫黑血跡,方才與李秋水搏命相斗的舊傷終于壓制不住。
李秋水倚在冰柱旁低笑,聲音帶著破碎的嘶啞:“師姐這般托付后事,倒像是我真要了你的命...”她試圖抬手整理散亂的鬢發,卻因肋骨斷裂疼得蹙眉。岳不群急忙上前欲扶,卻見童姥袖中銀光一閃,三枚生死符已扣在指間——終究還是防備著李秋水的臨死反撲。
岳不群雙掌虛按,紫霞無極氣勁柔柔鋪開,如春風化雨般隔在兩位重傷的宗師之間。他溫聲道:“童姥既傳我靈鷲宮,李前輩便是客。不若先療傷再議前塵?”這話說得極巧,將仇敵身份轉為賓客,又暗示前塵可議。童姥冷哼著撤了生死符,卻將一塊溫玉拋給李秋水:“含著,別死在我前頭——你我的賬還沒算清。”
靈鷲宮深處有處溫泉密室,水汽氤氳如仙境。李秋水浸在池中,任侍女用藥汁擦拭她背上交錯的新舊傷痕。岳不群隔著一道竹簾運功助她療傷,九陽真氣透過簾隙化作金絲,細細縫合她受損的經脈。她忽然輕笑:“小君子劍,你可知我年少時,最羨煞江湖俠侶并轡同游?”
她望著穹頂夜明珠,目光恍惚如墜夢境。那時她與無崖子初入江湖,曾在江南杏花春雨**撐一傘。她調皮去踩水坑,濺濕了無崖子雪白袍角,那人也不惱,只折了柳枝替她編斗笠。童姥在隔壁忽然砸碎藥碗,聲音淬冰似的刺過來:“賤人又編什么癡話!他當年冒雨跑遍揚州城,是為給你尋治療寒毒的炙甘草!”
李秋水猛地攥緊池邊玉石,指節發白。岳不群察覺她真氣逆沖,急忙變換法訣,將北冥神功化入紫霞真氣,如海潮般徐徐疏導。卻聽她幽幽道:“是了...那日他發燒昏迷,攥著我袖口喊的竟是‘阿蘿’...”水珠從她睫毛滾落,分不清是溫泉還是淚。原來情愛早露端倪,只是她當年太驕矜,總當師姐故意離間。
三更時分,岳不群替童姥行針逼出淤血。銀針刺入穴道時,這形如女童的宗師忽然開口:“你道我為何恨她?”不待回答便自問自答:“二十六歲那年,我本可借神功恢復正常身形。”她枯瘦的手指摩挲著玄鐵指環,聲音浸著百年寒冰:“她在我沖關時故意長嘯,害我永困稚童軀殼——只因無崖子說句羨慕我能重返純真。”
岳不群捻針的手微微一頓。他想起前世書中記載,童姥此次返老還童本該持續九十日,如今才過月余卻已恢復大半功力,顯是強催真元所致。正凝思時,忽覺指尖刺痛,竟是童姥體內八荒**真氣反噬。他急運乾坤大挪移疏導,卻窺見一絲詭異黑氣纏繞在她心脈——竟是某種陳年劇毒!
“不必白費力氣。”童姥抽回手腕,“這‘牽機散’是無崖子研配,本為克制李秋水的媚功。”她嘴角扯出譏誚的弧度,“你猜,為何會在我體內?”窗外風雪聲驟急,岳不群忽覺這靈鷲宮如巨大冰窟,藏了太多凍僵的往事。
第五日拂曉,李秋水能下地行走時,竟抱著瑤琴坐在梅樹下彈《猗蘭操》。岳不群在廊下煎藥,聽她漫聲哼唱:“蘭之猗猗,揚揚其香...不采而佩,于蘭何傷...”詞句清雅,調子卻蒼涼如大漠孤煙。童姥推開窗罵:“彈的什么喪調!”卻悄悄把一束新采的綠萼梅插進案頭瓶里。
午后岳不群送藥時,見李秋水正對銅鏡描眉。她側臉映著雪光,竟有幾分像寧中則梳妝時的情態。岳不群心中微澀,輕聲道:“前輩若愿放下恩怨,華山隨時可作容身之處。”李秋水從鏡中看他,眼波如春水乍破:“小君子劍,你這話像極一個人...”突然噤聲,原是被童姥的冷笑打斷:“癡心妄想!她當年給無崖子下蠱時,可想過留情?”
藥碗翻倒的脆響中,岳不群終于拼出真相輪廓:當年無崖子察覺李秋水與丁春秋有染,悲憤中研出牽機散想玉石俱焚,卻是童姥搶先奪過毒藥吞下——她寧可以身代劫,換無崖子永遠欠她一條命。百年恩怨如環無端,原來三人都是作繭自縛。
第七日月圓夜,童姥將靈鷲宮鎮派之寶《逍遙御風》心法傳給岳不群。李秋水破天荒沒冷嘲熱諷,反而指點他如何將小無相功化入劍意。兩股同源而異的真氣在岳不群體內交融,竟使紫霞無極突破至第七重。收功時,童姥忽然道:“明日我需閉關化解牽機散。”
岳不群心中一緊——這分明是托孤之言。李秋水卻拂袖震開密室機關:“我去取星宿海的解毒珠。”不等回應已消失在密道中。童姥望著她背影消失處,低聲對岳不群道:“若我撐不過去...別讓她尋短見。”頓了頓又嗤笑,“這賤人最怕丑,定舍不得毀容殉情。”
子時月光浸滿庭院時,岳不群看見李秋水歸來。她發髻散亂,袖口染血,卻將解毒珠塞進童姥掌心。兩個白發女子在梅樹下對坐良久,童姥忽然遞去半壺酒:“茉莉釀的。”李秋水仰頭飲盡,喉間發出幼貓般的嗚咽。岳不群悄然退開時,聽見童姥啞聲說:“那年上元節,你偷穿我裙子去逛燈會...”
風雪漸息,岳不群摩挲著玄鐵指環上的紋路。指環內壁刻著兩句詩:“千古艱難惟一死,傷心豈獨息夫人。”他忽然明白,童姥給的不僅是權柄,更是逍遙派百年癡怨的句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