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光荏苒,如白駒過隙,自云宸墜入這絕谷,轉眼已過了大半年。
春去秋來,河谷兩岸的樹木染過新綠,又披上金黃,最終在凜冽的山風中褪盡繁華,只剩下遒勁的枝干指向灰蒙蒙的天空。那場幾乎奪去他性命的追殺,仿佛已是上一個輪回的舊事。然而,胸口貼身藏著的《黃庭經》、玉簡和那枚愈發溫潤的玉佩,以及丹陽子前輩坐化的骸骨,無時無刻不在提醒他,外界的世界并未遺忘他,那巨大的漩渦仍在緩緩轉動。
這大半年,是云宸脫胎換骨的時期。
擊斃野豬的經歷,像是一把鑰匙,打開了他體內某種潛藏的閘門。他不再僅僅滿足于《黃庭經》中那玄奧的呼吸吐納,而是開始主動引導體內那股日漸壯大的“氣”。
這“氣”,按照世俗武道的劃分,便是內力。只是云宸無人指點,全憑自身對經文的領悟和與生俱來的敏銳感知去摸索。他的內力運行路線迥異于任何已知門派,更加貼近自然韻律,圓融綿長,后勁十足。
他將更多的精力投入到了對自身“武技”的打磨上。沒有師父,天地萬物便是他的師父。
他觀察猿猴在林間騰挪,取其輕靈,融入步法,在峭壁亂石間縱躍如飛。
他模仿仙鶴振翅,單足而立,鍛煉平衡與瞬間的爆發。
他揣摩溪流繞石的纏綿,野藤纏樹的堅韌,將其意蘊化入那套自創的、尚不成體系的“拳法”之中。這拳法沒有固定招式,核心便是一個“引”字,一個“化”字,講究以靜制動,以柔克剛。他不知其名,只依著感覺,稱之為“纏絲手”。
那柄從丹陽子處得來的銹劍,也被他重新拿起。他用河邊的細沙和堅硬的鵝卵石,日復一日地打磨。銹跡一點點剝落,逐漸露出了劍身的本來面目——并非凡鐵,而是一種暗沉如水的玄色金屬,劍身靠近劍格處,有兩個古樸的篆文小字:“承影”。
劍刃被他磨得并不鋒利,甚至有些鈍厚,因為他追求的并非劈砍切割之利。他練劍,亦是練意。以劍代筆,在沙地上刻畫《黃庭經》中的符文;以劍為指,引導內力在尖端吞吐,感受“氣”與“器”的共鳴。他舞動承影劍時,劍勢圓轉,不帶絲毫煙火氣,竟與他那“纏絲手”有著異曲同工之妙,仿佛劍是他手臂的延伸。
這一日,正值深秋,山谷中彌漫著肅殺之氣。天空鉛云低垂,似乎醞釀著一場冬雪。
云宸立于河邊一塊平坦的巨石之上,雙目微闔,正在演練“纏絲手”。他動作緩慢,如推山,如攬月,周身氣息內斂,仿佛與這山谷、這河流、這即將到來的風雪融為一體。體內內力如溪流潺潺,循著某種玄妙的路徑自行運轉,通達四肢百骸。
忽然,他心有所感,動作不停,目光卻銳利地掃向河谷上游,那片河水注入的幽深洞穴方向。
他聽到了不同于風聲水聲的異響。是腳步聲,雖然極其輕微,且刻意放慢,但在如今他遠超常人的耳力下,依舊清晰可辨。
不止一人!而且步伐沉穩,氣息綿長,絕非尋常獵戶或落難者!
“終于……還是找來了嗎?”云宸心中并無太多意外,這大半年的平靜,本就像是暴風雨前的間歇。他深吸一口氣,體內緩緩流動的內力瞬間加速,如同蟄伏的獵豹,蓄勢待發。他悄無聲息地滑下巨石,隱入岸邊茂密的枯草叢中,承影劍無聲無息地握在了手中,劍尖斜指地面。
片刻之后,四道身影從洞穴旁的亂石后閃出。統一的暗青色勁裝,胸前猙獰的獬豸圖案,在灰暗的天光下格外刺眼。
正是靖安司的密探!與半年前那批人衣著完全相同,但氣息更加凝練,眼神更加兇悍,顯然是司中的精銳。
為首一人,面白無須,約莫三十許歲,眼神陰冷如毒蛇,緩緩掃視著這片隱秘的河谷。他手中拿著一塊羅盤似的物件,指針正微微顫動著,指向云宸方才練功的巨石方向。
“哼,果然在此。司尊大人賜下的‘尋氣盤’果然靈驗,此子在此地盤桓日久,氣息已與此地交融,終究是露出了痕跡?!卑酌骖^領冷笑道,“仔細搜!那小子定然還在谷中!《黃庭經》和玉佩,必須到手!”
“是,韓頭!”三名手下應聲,立刻呈扇形散開,動作迅捷而專業,目光如鷹隼般掃過每一處可能藏身的地方。
云宸屏住呼吸,將自身氣息收斂到極致,仿佛一塊沒有生命的石頭。他心中明了,對方有備而來,且有那種能追蹤氣息的奇物,躲藏并非長久之計。
一名密探正朝著他藏身的草叢走來,手中握著一把淬毒的短弩,眼神警惕。
五丈……三丈……一丈!
就在那密探即將撥開草叢的瞬間!
“咻!”
一道烏光如同毒蛇出洞,從草叢中激射而出!并非攻向密探,而是射向數丈外另一名正在搜索的密探的后心!是云宸用樹枝和削尖的石頭制作的簡易投矛!
“小心背后!”靠近草叢的密探驚呼提醒。
那名被攻擊的密探反應極快,聞聲猛地向前一撲,險險躲開投矛。投矛“奪”的一聲,深深釘入他身前的地面,尾端兀自顫動。
所有人的注意力都被這一記偷襲吸引!
就在這電光石火之間,云宸動了!
他如同鬼魅般從草叢中竄出,并非向后逃竄,而是合身撞向近在咫尺的那名持弩密探!
“纏絲手!”
他的雙手如同沒有骨頭,閃電般纏上對方持弩的手臂,一引一帶。那密探只覺得一股詭異的大力傳來,手臂不受控制地偏向一旁,淬毒的弩箭“噗”地射入了泥土中。他還未來得及驚呼,云宸的肩頭已然重重撞在他的胸口。
“嘭!”
沉悶的撞擊聲響起。那密探只覺得如同被一頭狂奔的野牛撞上,胸骨發出令人牙酸的碎裂聲,整個人倒飛出去,鮮血狂噴,落地后已是氣息奄奄。
一個照面,廢掉一人!
“好膽!”白面頭領韓厲又驚又怒。他沒想到這大半年前還需要跳崖逃生的少年,如今竟有如此身手和膽魄!“結陣!拿下他!”
剩余兩名密探立刻舍棄搜索,身形閃動,與韓厲成三角之勢,將云宸圍在中央。三人氣機相連,一股肅殺的壓力頓時籠罩下來。
“小子,交出經書和玉佩,給你留個全尸!”韓厲陰惻惻地說道,緩緩抽出了腰間的雁翎刀。刀光雪亮,帶著血腥氣。
云宸不語,只是緩緩抬起手中的承影劍。玄色的劍身古樸無華,在陰沉的天色下,仿佛能吸收光線。他心境古井無波,體內內力如長江大河般奔流不息,感知提升到極致。他能“聽”到風吹過枯草的細微聲響,能“看”到對方肌肉的細微繃緊,甚至能隱隱感受到對方體內那股躁動而充滿戾氣的“氣”。
這種掌控自身、洞察環境的感覺,與他獨自修煉時截然不同,帶著一種令人心悸的刺激。
“殺!”韓厲不再廢話,一聲令下,三人同時發動攻擊!
一刀直劈面門,一刀橫削腰腹,還有一人手持分水刺,直取云宸下盤!配合默契,刀光刺影,瞬間封死了他所有退路!
若是尋常江湖好手,面對這等合擊,唯有硬抗或敗退一途。
但云宸不同!
他的“纏絲手”意蘊,早已融入骨子里。面對這必殺之局,他腳下步法如踩蓮花,身形如風中擺柳,間不容發地避開了劈向面門的一刀。同時,承影劍劃出一道圓融的弧線,并非格擋,而是貼上了橫削而來的雁翎刀。
“黏”字訣!
使刀密探只覺得刀身一沉,仿佛陷入泥沼,一股旋轉的力道傳來,竟帶著他的刀勢偏向一旁,差點與同伴的分水刺撞在一起!
云宸手腕一抖,承影劍借著對方的力量,順勢向下一壓,精準地點在攻向下盤的分水刺上。
“點”字訣!
“叮!”
一聲清脆的金屬交擊聲。那持分水刺的密探只覺得一股尖銳如針的勁力順著兵器直透手臂,整條胳膊瞬間酸麻,分水刺幾乎脫手!
三人合擊,被云宸這看似輕描淡寫的兩劍一歩,輕易化解!
韓厲瞳孔驟縮,心中掀起驚濤駭浪。這少年的武功路數,他聞所未聞!看似柔弱,卻內含乾坤,竟能將他們三人的力量引導、分化、甚至反制!
“這是什么邪門武功?!”一名密探又驚又怒。
云宸依舊沉默,眼神清澈而專注。他仿佛不是在生死搏殺,而是在進行一場與天地、與對手的對話。他通過承影劍,感受著對方內力的流動,預判著他們下一步的動作。
戰斗再起!云宸將“纏絲手”的意境發揮得淋漓盡致,在三人圍攻中輾轉騰挪,承影劍或引、或帶、或點、或刺,每每于不可能處尋得一線生機,將對方凌厲的攻勢化為無形。他的內力雖不如對方三人加起來雄厚,但精純綿長,且運用之妙,遠非這些只知狠劈猛砍的密探可比。
數十招過后,三名密探越打越是心驚,他們感覺自己像是在攻擊一團流動的水,或者一陣抓不住的風,空有力量卻無處著落,反而被對方那詭異的氣勁帶得氣血翻騰,陣型漸亂。
韓厲眼中閃過一絲狠厲,他知道不能再拖下去了。他虛晃一刀,逼退云宸半步,左手悄然摸向腰間的一個鹿皮囊。
“用暗青子!廢了他!”
另外兩名密探會意,攻勢驟然加緊,牽制云宸的注意力。韓厲手腕一抖,數點寒星呈品字形,無聲無息地射向云宸的上中下三路!那寒星帶著一股腥甜之氣,顯然是喂了劇毒!
暗器來得極快,且角度刁鉆!
云宸在對方攻勢加緊時便已心生警惕,感知全開之下,那破空之聲雖微,卻清晰地傳入他耳中。危機時刻,他福至心靈,體內內力以前所未有的速度奔涌,灌注于承影劍身!
他不再施展那圓轉的“纏絲”劍意,而是將大半年觀水、聽風、感應自然所積蓄的所有力量,凝聚于一點,迎著那數點寒星,一劍刺出!
這一劍,沒有任何花哨,只有快!準!凝練!
“破!”
一聲低喝!承影劍的劍尖在空中幻化出數點微芒,精準無比地點中了每一枚毒針!
“叮叮叮叮!”
一連串細密如雨打芭蕉的脆響!所有毒針竟被他一劍點落!
不僅如此,劍尖凝聚的那股凝練至極的力道去勢不減,如同無形的利箭,隔空射向韓厲!
韓厲萬萬沒想到對方能如此破掉自己的絕殺暗器,更沒想到還有如此詭異的隔空勁力!他倉促間橫刀一擋!
“噗!”
仿佛重錘擊打在牛皮上!韓厲悶哼一聲,連退三步,持刀的手臂微微顫抖,臉上閃過一絲不正常的潮紅。他驚駭地看著云宸,如同看著一個怪物。
“內……內力外放?你……你已達先天之境?!”他的聲音帶著難以置信的顫抖。雖然云宸這一擊的威力遠不如真正的先天高手,但那分明是內力離體攻擊的雛形!
云宸自己也有些意外,他方才只是情急之下的爆發,并未想過什么內力外放。但他立刻抓住對方心神震蕩的機會,承影劍化作一道玄色流光,直取韓厲咽喉!
趁他病,要他命!
另外兩名密探見頭領遇險,拼命來救。云宸劍勢一轉,如同狂風掃落葉,劍光閃爍間,只聽“鐺鐺”兩聲,那兩名密探的兵器竟被齊齊削斷!承影劍的鋒芒,此刻才初露崢嶸!
斷刃落地,兩名密探駭然失色。
韓厲見狀,已知事不可為。這少年武功進展之神速,實力之詭異,遠超司內預估。他當機立斷,厲喝道:“撤!”
話音未落,他已率先向那來時的洞穴方向暴退。另外兩名密探也毫不猶豫,丟下斷刃和那名昏迷的同伴,緊隨其后。
云宸并未追擊。他持劍而立,微微喘息,看著三人狼狽逃入洞穴,消失不見。
他知道,這只是暫時的擊退。靖安司絕不會善罷甘休。下一次來的,恐怕會是更可怕的高手。
他低頭看了看手中的承影劍,玄色的劍身映出他愈發堅毅的面容。又摸了摸懷中的經書和玉佩。
這幽谷,已非久留之地。
風雪,終于姍姍來遲,細密的雪籽開始從天而降,打在臉上,冰涼。
云宸望向那高聳的、曾經認為無法逾越的崖壁,眼中燃起熊熊的火焰。
是時候,離開了。
(第三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