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荊山山脈的冰雪與密林中穿行了近半月,云宸終于望見了人煙。
此時已近歲末,嚴寒稍褪,山陽處的積雪開始融化,露出底下枯黃的草地和深色的巖石。站在一處山脊上,遠遠可見一座小城的輪廓匍匐在兩條河流交匯的沖積平原上。城墻不高,炊煙裊裊,透著一種亂世中難得的、略顯疲憊的安寧。
那是房陵郡下的筑水縣,一個依靠水運和山貨交易維系的小城。
云宸并未立刻下山。他潛伏在樹林邊緣,仔細觀察了良久。城門口有兵丁值守,盤查著進出的人流,雖不似靖安司哨卡那般嚴苛,但也需謹慎。
他身上的棉袍經過半月跋涉,已是風塵仆仆,多處破損,這反而成了最好的偽裝。他將承影劍用布條裹得更加嚴實,混入一隊運送柴薪的農夫之中,低著頭,順利通過了城門守衛漫不經心的檢查。
踏入城中,一股混雜著煙火氣、人畜體味、以及各種市井聲響的熱浪撲面而來,讓習慣了山林寂靜的云宸微微有些不適應。青石板鋪就的街道略顯泥濘,兩旁是高低錯落的木質房屋,店鋪招幡在微風中搖晃,販夫走卒的叫賣聲、孩童的嬉鬧聲、酒肆里的劃拳聲交織在一起,構成了一幅鮮活而又真實的世俗畫卷。
這與他記憶中童年那個瀕臨長江、飽經戰火的小鎮截然不同,少了幾分惶惑,多了幾分麻木的生機。
他首先需要解決的是生存問題。身上的散碎銀兩和金葉子需要兌換成更便于使用的銅錢,也需要購置一些干凈的衣服和必要的干糧。
他找到一家看起來不甚起眼的當鋪,用一小塊金葉子換了些銅錢和散銀,又在一家估衣鋪買了兩套半舊的青布短褐換上,整個人看起來更像一個尋常的、家境尚可的行腳商或游學士子。
隨后,他走進一家客人不多不少的小飯鋪,要了一碗熱湯面,兩個炊餅,坐在角落默默進食。耳朵卻如同最靈敏的雷達,捕捉著周圍食客的閑聊。
“……聽說北邊又不太平了,圣上又要征高句麗……”
“唉,這徭役一年重過一年,這日子何時是個頭……”
“城東李員外家招護院,管吃住,月錢五百文,可惜要求會武藝……”
“嘿,你們聽說了嗎?城南‘回春堂’的孫大夫,前幾日得了怪病,渾身發冷,藥石罔效,怕是撞了邪了……”
大多是些市井瑣事和民生艱難,并未聽到關于靖安司追捕的風聲,這讓云宸稍稍安心。筑水縣畢竟偏僻,靖安司的觸角尚未完全覆蓋至此,或者,他們的搜索重點仍在山林要道。
但“回春堂孫大夫”的怪病,卻引起了他的注意。渾身發冷,藥石罔效?這癥狀,似乎有些不同尋常。
吃完東西,他決定去城南看看。并非出于純粹的善心,而是直覺告訴他,這或許是一個機會。陳玄武老丈雖未正式傳授他醫術,但《黃庭經》包羅萬象,其中亦有調和陰陽、祛病延年的養生法門,加之他內力蘊含先天生機,對氣機感應敏銳,或可一試。若能結下一份善緣,或許能借此暫時隱匿,并打探些消息。
回春堂在城南一條相對安靜的街道上,門面不大,此時卻門庭冷落,只有一個小藥童無精打采地守著柜臺。一股淡淡的、混雜著草藥和某種若有若無寒氣的味道從店內飄出。
云宸步入店內,對那藥童拱了拱手:“小哥,聽聞孫大夫身體不適,在下略通歧黃,或可一試。”
藥童抬頭,見云宸年紀輕輕,衣著普通,不像名醫,便懶洋洋地道:“多謝好意了,我家先生病得古怪,請了好幾位大夫都束手無策,就不勞煩……”
他話音未落,內堂簾子掀開,一個面容憔悴、雙眼通紅的中年婦人走了出來,應是孫大夫的內眷。她聽到云宸的話,本是絕望的眼神中閃過一絲微弱的希望,也顧不得許多,忙道:“這位……這位先生,您真有辦法?我家夫君他……”
“夫人,可否讓在下先診視一番?”云宸平靜道。
孫夫人見他氣度沉靜,眼神清澈,不似妄人,猶豫了一下,還是將他引進了內室。
臥榻之上,一位五旬左右的老者蜷縮著,身上蓋著厚厚的棉被,卻依舊渾身顫抖,面色青白,嘴唇發紫,氣息微弱。云宸剛一靠近,便感到一股明顯的陰寒之氣從老者身上散發出來。
他伸出三指,輕輕搭在老者冰涼的手腕上,內力如同絲線般悄然探入。
這一探,讓他心中微驚。老者體內,并非尋常寒癥,而是有一股極其凝練、帶著腐蝕性的陰寒異氣盤踞在丹田和心脈附近,不斷吞噬著他的生機陽氣!這絕非自然病癥,倒像是……中了某種陰毒的掌力或是沾染了極寒的邪物!
“孫大夫近日可曾接觸過什么特別的東西?或者,與什么人動過手?”云宸收回手,沉聲問道。
孫夫人回憶道:“夫君前幾日去城外山里采藥,回來時還好好的,當晚便發起病來……特別的東西?他好像帶回了一株沒見過的紫色草藥,說是藥性奇特,要研究一番……”
紫色草藥?云宸心中一動:“那株草藥現在何處?”
“就在藥房里,夫君昏迷前還念叨著……”
云宸立刻來到藥房,很快在角落的一個藥簍里找到了那株“草藥”。通體深紫,葉片呈詭異的鋸齒狀,中心結著一顆龍眼大小、散發著淡淡寒氣的漿果。
“這是……‘幽冥果’?”云宸瞳孔微縮。他在丹陽子遺留的、記錄奇花異草的鐵卷副本(他早已謄抄下來)中見過類似描述。此物生于極陰之地,伴生于一種名為“寒玉”的礦物旁,本身蘊含劇毒陰寒之氣,若非特殊功法或丹藥化解,觸之即傷!孫大夫顯然是采摘時不慎,被其寒氣侵入了體內。
要化解此寒毒,尋常溫熱藥物根本無效,反而可能激發寒毒反噬。需以至陽至剛的內力,緩緩化去,或以特殊的丹方調和。
云宸沉吟片刻,對滿懷希望的孫夫人道:“夫人,孫大夫是中了奇毒,尋常藥物難解。在下或可一試,但需絕對安靜,不能有任何人打擾。”
孫夫人見他一口道破“奇毒”,心中信了七八分,連忙答應,屏退了左右。
云宸閂好房門,回到榻前。他盤膝坐下,雙手虛按在孫大夫丹田之上,體內那圓融醇和、蘊含《黃庭經》生機的內力緩緩渡了過去。他沒有強行沖擊那股陰寒異氣,而是如同春風化雨,以自己的內力將其層層包裹、滲透,利用“太極圓轉”的意境,引導著那股陰寒之氣緩緩散開,并通過孫大夫的經絡毛孔,一絲絲排出體外。
這是一個極其精細且耗費心力的過程。云宸額頭漸漸滲出細汗,但他眼神專注,內力控制得妙到毫巔。
約莫過了一個時辰,孫大夫青白的臉色漸漸恢復了一絲紅潤,身體的顫抖也停止了,呼吸變得平穩悠長。那盤踞的陰寒異氣已被化去大半。
云宸收功調息,也感到一陣疲憊。
又過了片刻,孫大夫悠悠轉醒,雖然虛弱,但眼神已恢復清明。他得知是云宸救了自己,掙扎著要起身道謝。
“先生大恩,孫某沒齒難忘!”孫大夫聲音沙啞,但充滿了感激。
“孫大夫不必多禮,舉手之勞。”云宸扶住他,順勢問道,“不過,孫大夫是在何處采到這‘幽冥果’的?此物通常生長之地,必有異常。”
孫大夫回憶道:“就在城北三十里外的黑風峽深處,一處終年不見陽光的寒潭邊。那里……那里似乎還有些奇怪的痕跡,像是有人活動過,我當時心系采藥,未曾細看。”
黑風峽?有人活動的痕跡?云宸心中疑竇叢生。幽冥果雖毒,卻是煉制某些特殊丹藥的主材之一,尤其是一些……偏向魔道或修煉陰寒功法之人所需。
難道這筑水縣附近,還隱藏著其他修行之人?或者,與那“寒玉”礦有關?丹陽子的鐵卷中提及,“寒玉”是煉制某些法器、布置特殊陣法的重要材料。
他隱約覺得,自己似乎無意中觸碰到了另一條隱藏的線索。
就在這時,外面街道上忽然傳來一陣喧嘩和馬蹄聲,似乎有官差模樣的人在沿街盤查什么。
云宸心中一凜,難道靖安司的人這么快就摸到這里了?
他不動聲色,對孫大夫道:“孫大夫,你體內寒毒尚未盡除,需按時服用我開的這副溫養方子,靜養半月方可痊愈。在下尚有要事,不便久留。”
他迅速寫下一張藥方,拒絕了孫家的重金酬謝,只收了些許診金和必要的藥材,便起身告辭。
從回春堂后門悄然離開,融入熙攘的人流,云宸的心并未放松。筑水縣,這個看似平靜的小城,似乎也暗藏著不為人知的波瀾。
那黑風峽,那可能與“寒玉”和煉丹術有關的線索,像一塊磁石,吸引著他。這或許,是另一種形式的“道”途?
而身后那隱約的追捕陰影,也讓他明白,這短暫的安寧,隨時可能被打破。
他需要盡快做出決定,是繼續東行,還是……先去那黑風峽一探究竟?
(第七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