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雍十五年,春。
柳絮如雪,紛紛揚揚落滿青石城的大街小巷,東市轉角處的“錦云坊”裁縫鋪卻門庭冷清,往日里爭相定制林震南同款白云錦的盛景,早已不復存在。
“羅姨!”少年清亮的嗓音劃破了坊間的寂靜,他踩著滿地碎光跑來,手中的糖葫蘆險些掃過門邊流蘇。
“白云錦的料子還有嗎?我們少爺說……說……“他的話到了舌尖又轉了個彎,糖葫蘆的甜膩終究讓他咽回了后半句。
“有,如今最不缺的就是白云錦。”被喚作羅姨的老板娘從里間走出,眉眼間帶著些許疲憊,自丈夫病逝后,她獨自撐起這間鋪子,又恰逢林府變故,往日的熱鬧便一去不返。
“少爺要做身新衣裳。”少年在店內轉悠,腰間的碎銀叮當作響。羅姨將白云錦緞從樟木箱中取出,任由少年撥弄案頭未完工的盤扣,這些年林府一直讓他來這兒取衣服,彼此早已相熟。
“你家少爺下山了?”羅姨一邊拿出料子一邊問道,已經許多年沒有聽聞林家少爺的消息了。
十七自顧自的吃著糖葫蘆,眼睛早就被這些五顏六色好看的布料吸引過去,根本沒有聽見羅姨說了什么。
“十七!“羅姨抄起竹尺佯裝要打,”當心你的糖葫蘆,不要沾到料子上!”她無奈搖頭,抖開那卷白云錦時,春陽正好穿透天窗,在織錦紋路間灑下細碎金光。
少年名叫墨十七,是林府家最小的墨字門人,多年前,林震南從寒江盟商船上的乞丐堆里將他撈起時,這孩子正攥著半塊發霉的炊餅,因是被老乞丐在商船間拉扯長大,水手們都喚他“小乞兒”,后來老乞丐因偷竊跳海而亡,他便真成了無依無靠的孤兒。那些漂泊歲月里,他以星斗為被,以浪濤為曲,不知生死,亦不懂離別。
墨十七將碎銀拋在桌上,“五日后我來取!“話音未落,人已如風般離去,羅姨拾起銀子,眼角的皺紋微微顫動,暗嘆時光飛逝,她依著記憶里那少年的尺寸,手指靈巧地裁剪起來。
窗外春光正好,微風送來遠處茶樓的絲竹聲,羅姨剪裁的動作不自覺地慢了下來,思緒飄回五年前那個春日——林震南離世的噩耗傳來時,滿城縞素,人人皆在為這位鑄劍大家扼腕。轉眼五年已過,昔日的林家少爺林無涯,也已過了弱冠之年。
青石城無人不識這位林家獨子,不同于城中那些紈绔子弟,這位林家大少爺仿佛與市井煙火格格不入——不愛斗雞走狗,不喜金樽玉盞,獨獨癡迷于劍道。每遇相熟的街坊,他總要擺開架勢,將木劍舞得虎虎生風,末了還得仰著臉討要喝彩。
記得那日,他正對著幾位官家公子哥賣弄剛從府里的藏書閣中學來的“白虹貫日“,不料木劍破空之聲未落,便惹來陣陣嗤笑。“林家小子這招倒像蟹爪撓沙!“為首的紈绔故意打了個響指,身后跟班齊聲哄笑:“快看!螃蟹過街嘍!“林無涯羞憤難當,攥緊木劍欲要理論,卻被對方扈從嚇得連退數步。
然而三更梆子響時,羅姨打更的丈夫總能見到那少年在城隍廟殘碑上練劍,青磚映月,木劍破空聲漸漸有了金石之韻。待得那群紈绔再次遇到少年時,本想再譏他“蟹爪撓沙“,卻見他的木劍如蛟龍出海,劍氣竟在青石板上犁出幾道深痕,當日長街回蕩著狼狽逃竄的腳步聲,之后無人再敢喚他“林螃蟹“。
五年光陰如流水,青石巷口再不見那拽著路人舞劍的身影,唯有羅姨收針時,總覺銀梭映著殘陽,恍惚又見少年在街巷中舞劍,劍光如銀蛇游走,如今府邸依舊,木劍卻早已收鞘,只剩裁剪衣料的針線聲在寂寥的屋內輕輕回蕩。
青石城西的鑄劍鋪,一如既往地沸騰著。通紅的精鐵在鐵砧上迸濺星火,半裸的鑄劍師們脊背油亮,汗珠隨鐵錘起落飛灑,偶爾濺落于圍觀姑娘們的繡鞋邊,引得她們輕呼躲閃,卻又忍不住多看幾眼。
“墨十三!”幾個梳著雙螺髻的姑娘揮著繡帕喚他,聲如鶯啼,幾乎蓋過了打鐵聲,“西市昨兒來了批新蜀錦,我給你裁件衣裳罷!”話未說完便被同伴嬉笑著掩口,鑄劍鋪里熱氣氤氳,浮動著若有若無的脂粉香。
那個黑衣青年恍若未聞,他垂眸凝視著砧臺上翻涌的鋼水,汗珠順著喉結滾進鎖骨凹陷處,又被爐火蒸騰成霧,氤氳了他低垂的眼睫。
“十三!“一個著黃裙裾的姑娘忽然從人叢中鉆出,鬢邊的金步搖叮鈴作響,“前日送你的信,再不回我可就當你應了!“周圍頓時響起一片哄笑。
“你的汗都要像鐵水一樣凝成鐵疙瘩了!“穿桃紅襦裙的姑娘故意踢到籮筐,劍刃刮出刺耳銳響,“怎不學旁人寬衣?莫非是要欲擒故縱,故意讓我們浮想聯翩?”
又有人高聲笑接:“人家如今是林家最厲害的鑄劍師,自然是要端著的!待他當了家主,我做了家主夫人,天天讓他脫了衣裳給姐妹們瞧個夠!”
“他又不信林,如何做得家主啊!我看你也是想瞎了心!”旁邊的姑娘們又是一陣嬉笑打鬧。
墨十三的鐵錘在半空幾不可察地凝滯一瞬,又重重落下,汗珠懸于他的下頜,終是墜入衣襟,在鐵爐前蒸騰成汽,墨十三垂眸望著淬火盆中扭曲的倒影,黑綢衣襟早已被汗水洇出鹽白色紋路。
“家主……“,墨十三喉間溢出一聲極輕的嗤笑。
墨十三自幼便顯露出驚人的嗅覺天賦,十六歲那年,他竟單憑嗅覺,從萬千廢劍殘刃中辨出一枚微不可察的烏茲鋼碎片,“鐵鼻”墨十三之名遂傳遍了青石城。
林震南故去的這五年間,“鐵鼻”墨十三名震江湖,他不僅是林氏鑄劍真傳,更能以天賦異稟的嗅覺復刻天下名劍——只需輕嗅劍息,便能洞悉金石配比,繼而淬煉出形神兼備之作。當林家遭逢變故之際,正是他打造出的那柄與十大名劍之一的“青鋒”別無二致的仿劍,助鑄劍坊逆勢而起,訂單紛至沓來,收入竟較往日更盛。
城西的鑄劍鋪依舊爐火不熄,而城東林府深處,真正維系著這個家族命脈的,是那位名喚林一的總管。
林一,原名墨一,垂髫之年便與林震南同窗共讀,彼時二人晨昏相伴,情逾手足。老家主賜姓“林”,將他視若己出,更將偌大家業悉數托付,對于林一而言,老家主是慈父,林震南是兄長,林家便是他的全部。
自林震南遠赴少林,林一便以一襲青衫、一雙素履,協助老家主共同挑起林家大梁,從族譜修繕到看守爐火,從坊間收租到市舶清賬,諸般繁瑣在他運籌之下皆井然有序。尤其老家主薨逝那夜,他獨坐賬房,秉燭達旦,將喪儀所需的三百二十道工序分毫不差地羅列明細,連靈前焚化的往生錢,都謹遵遺訓特制了雙倍。
他常自嘲命途多舛,疼愛他的老家主在他眼前離去,結發妻子不久亦撒手人寰,唯留襁褓中的女兒嚶嚶待哺。可他萬萬未曾料到,有朝一日,竟連兄長的葬禮,也需由他親手操辦。
“林震南的棺槨,竟要由我來合蓋。”他立于祠堂檐下,數著墜落的雨珠,忽然低笑出聲。
這漫天飛舞的往生錢,他竟已見過三次。
棺槨內空無一物,連一片衣角也無從尋覓。暮色四合時,他獨坐棺旁,摩挲著一枚羊脂玉扣——這是兄長在他及冠之日所贈,他一直佩于腰間。玉扣背面新沁了一層水銹,不知是淚水還是昨夜的殘酒。他忽然記起老家主臨終之言:“林家雙璧,一內一外,可保百年不衰!”
原來當真要碎作滿地殘片,方能報答這四十余年的深恩。
自林震南死訊傳回,林家“天下第一鑄劍師”的金匾便迅速蒙塵,鑄劍鋪門庭冷落,求劍者寥寥。眼見基業將傾,林一的首要之務便是重振林家劍譽。
這日,他踏雪尋訪玄淵派,欲求當代掌門沈寒舟襄助。
當年玄淵派內亂,老掌門血濺劍堂,正是他與兄長沈滄溟求林震南熔鑄“青崖”、“青峰”雙劍,方才鎮壓叛亂保住宗門根基。彼時,沈滄溟以心頭血淬煉劍胚,林震南分文不取鑄就雙劍,雙劍合璧,終在尸山血海中殺出一條生路。
如今名劍譜上,“青崖”已隨沈滄溟沉入寒潭,唯余“青峰”還留在玄淵劍閣。
面對故人,沈寒舟不得不暫借“青峰”。
當墨十三接過這柄名劍時,青鋼表面流轉的星輝在他“鐵鼻“翕動間纖毫畢現——三十六種礦脈精粹、七十二道淬火紋路,每一種墨十三都能精準嗅出!
江湖傳聞,此劍出世當夜,玄淵劍冢十萬古劍齊鳴,天下皆驚。
隨后,林一將仿劍之功盡歸于墨十三,助其成為江湖公認的“最年輕的鑄劍奇才”,而他自己則坦然面對隨之而來的震怒。
沈寒舟面色陰晴不定,死死盯著林一,怒火幾乎化為實質。玄淵派諸位長老亦面露憤懣——絕世名劍竟現贗品,實乃對宗門莫大羞辱。林一卻面不改色,微微欠身:“各位長老,此劍絕不會流出林府,但也不會銷毀,這是保住林氏家業唯一之法,若沈掌門和各位長老仍有異議……”他略頓片刻,聲音沉靜如古井,“可去九天之上,尋我家家主定奪。”
沈寒舟臉色鐵青,當即拂袖將林一逐出山門,林一知道他斬斷了與玄淵派的情分,自此玄淵派與林家恩斷義絕。
暮色中,他獨自走下玄淵派長長的石階,背影在夕陽下拉得很長,他握緊了手中的玉扣,目光投向遠方——那里有需要他守護的家業,有需要他撫養的女兒,還有一個在爐火中重燃的,未盡的承諾。
如今林家家業復興,可他知道,最重要的是還沒有解決。
朝廷說各門派為了少林七十二絕技大打出手,說一場大火燒死了所有人。
林一怎會相信這荒唐至極的解釋!
他在等一個人,只有這個人可以查明真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