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個時辰過后。
藏經閣濃煙終于散盡,少室山的霧氣也早已被日光穿透,山風卷著焦糊味掠過藏經閣,
那些被佛經浸潤百年的梁柱此刻焦黑如炭。
一名身著儒衫的男子輕搖紙扇,踏著滿地狼藉向少林寺內徐徐而行,兩名錦衣侍從緊隨其后,靴子碾過尚帶余溫的血肉,發出粘膩聲響。
“寶匣呢?”儒生質問一名侍衛,此時的寺內,除了他們三人,更多了許多身披玄鐵重甲的侍衛,正沉默地搬運著尸體。
那侍衛的盔甲早已被鮮血染得一片暗紅,“回大人,寶匣已拿到,可是……“他聲音發顫,寶匣的鎖扣在顫抖的指尖下叮當作響。
“可是什么!“儒生猛然合攏紙扇,重重擊在侍衛腕上,震得對方雙手一松——寶匣應聲墜地,匣蓋彈開,露出空無一物的紫檀內膛。
儒生盯著那空蕩的匣心,霎時怒火中燒:“經書呢!”
“大人!屬下找到這寶匣時,里面就已經是空的了!”玄鐵衛立刻跪在地上,聲音愈發顫抖。
“讓你的人把這里翻個底朝天!若找不出七十二絕技經書——”他聲音陡厲,“你們全都得死在這兒!”
他想不通,誰會在這時盜走經書?這嵩山已被包圍的水泄不通,即便得手,也絕無可能活著離開。他環視四周,玄鐵衛正將一具具尚存余溫的尸體碼放上馬車,有些人身上還插著斷箭,面容尚可辨認;有些早已血肉模糊。這些尸身即將被運下山,這里的血跡也將被清理殆盡,最終只留下了殘破的禪房、崩毀的佛像,以及那座已化作焦炭的藏經樓。
“這少林幾百年的基業,就這么毀于今朝,想想也是有些痛心啊!”
一個聲音自身后傳來,儒生倏然轉身,只見一紫袍老者緩步走近,袍上以金線繡出的獬豸紋在日光下泛著冷光,腰間長劍的鞘身,鐫刻著辟邪獸首,與懸佩的水蒼玉相擊,清響徹骨。他鬢角微霜,劍眉斜飛,眼尾細紋里斂著幾分凜冽的鋒芒。
“陳大人!“儒生慌忙欲跪,卻被老者蒼勁五指穩穩托住手臂,無法下拜。
“此處不必多禮。“陳彥甫聲音似浸過寒潭,沉冷徹骨,“咱們長話短說,你應該知道老夫的來意。“
“下官明白!“儒生脊背瞬間繃直,“今日各路門派進入寺中者,無一人生還,少林寺和尚們也已處置妥當,此次計劃皆已達成,唯……唯有經書,并不在那寶匣之中,但下官敢斷言經書必未流出此山!下官愿以項上人頭作保——”
話音戛然而止。
一柄長劍已無聲無息抵在他的頜下,冰冷的鋼鐵氣味混雜著周圍的血腥氣撲面襲來。
“裴大人,”陳彥甫忽而問道,語氣莫測,“現在是什么時辰?”
儒生脖頸繃緊,喉結微動:“回大人,大概是申時。”
“奔波整日,裴大人辛苦了。”陳彥甫緩緩收劍入鞘,聲音里聽不出絲毫情緒,“既然計劃已經完成,那將這里收拾妥當后便回吧。”
裴元郎猛地抬起頭看向陳彥甫,那冷冽如冰的目光迫得他再度垂下眼簾,“敢問大人,那經書的事……”
“經書之事,由老夫接手。”陳彥甫聲音平淡,卻帶著不容置疑的威嚴,“裴大人不必再費心了,此事已與你無關。”
裴元郎心中十分震驚,難道這經書并不是他此行目的?
“對了,老夫此次前來,是給你帶個口信。”陳彥甫緩步貼近,突然重重拍在他肩上,震得裴元郎踉蹌半步,“老夫明日便要啟程返京,裴大人此番功勞,我會仔細潤筆,如實奏報。”
“下官誠惶誠恐!凡事皆由陳大人定奪!”裴元郎躬身應道,姿態謙卑至極。
陳彥甫話鋒一轉,“武林各派見少林寺內空無一人,便開始搶奪經書,在寺內大打出手引發大火,人寺皆在大火中焚毀,無一幸免。”他冷眼掃過廢墟,“裴大人,你覺得這番說辭,你自己信么?”
裴元郎不敢應答,只將頭埋得更低。
“往后的事,就有勞裴大人了。”陳彥甫忽然抬手拈了拈裴元郎的青色衣襟,“既已升至五品,這身行頭也該講究些,如此粗布衣衫,實在不合規制。”
說罷轉身欲走,忽又停步:“對了,這些玄鐵衛,便交由裴大人調遣。”他意味深長地回望,“望大人能物盡其用。”
裴元郎屏息凝神,目送那道紫色身影消失在殘垣斷壁間,緊繃的脊背方才稍稍松弛,他低頭瞥了眼自身衣衫,唇角勾起冷笑——他從不介意被人看輕,這是他最好的保護色,也是最強的殺人技。
“升遷?老匹夫倒是算計得精。”他喃喃自語,這升遷之諾本就是之前約定好的事情。經此一役江湖必亂,那套說辭如陳彥甫所言,連他自己都不信,天下人又豈會相信,要想封住天下人的嘴,這后事終究還需他來收尾。
可令他困惑的是,陳彥甫對經書遺失竟未加苛責,依那老匹夫往日性情,今日若找不到經書,自己必會身首異處,這般態度驟變,其中必有蹊蹺。
他決定查出這老匹夫究竟在搞什么鬼,可眼下還有更要緊的事要處理,經書之事還要從長計議。
“大人——“一玄鐵衛踉蹌著撲跪在青石階上,甲胄與碎石摩擦出刺耳聲響,“清點尸體數量時,發現少了一人!”
“你說什么!”
裴元郎如遭雷擊,牙關緊咬。
“今日入寺共一百二十七人,“侍衛隊長喉結滾動,“清點尸首時,只有一百二十六具。“
冷汗霎時浸透裴元郎的后衫,方才的陰狠驟然被恐懼取代——經書之事尚有轉圜余地,但若有人逃出少林寺,整個江湖,乃至大雍朝堂,都將迎來滔天血浪!
“達摩洞!“他扯開青衫衣領,衣服已被冷汗浸透,“達摩洞外那具尸體呢?“
“達摩洞?“玄鐵衛有些遲疑,抬手從護甲中拿出了一塊沾血的牌子,“屬下在達摩洞外找到了這個牌子和一把劍,并沒有尸體……。“
裴元郎劈手奪過,一股血腥氣沖得他眉頭緊皺,這是一枚腰牌,上面刻著“林”字,血跡斑駁。
“不可能!“他一腳踹翻玄鐵衛,還未掃清的血跡沾滿了全身,他昨夜分明親眼見林震南斃命于達摩洞外!
他發瘋般沖至洞外歪脖樹下,只見一地暗紅血漬,尸首無蹤,他心底涌起絕望——中此劇毒,莫說救治,便是化為尸傀亦無可能,他還能起死復生不成?
眼下最重要的是,如何向陳彥甫交差?
忽然,他陰鷙的目光掃過身旁玄鐵衛,計上心頭。
他慢慢靠近玄鐵衛,突然袖中寒芒乍現,兩道銀針直刺侍衛咽喉,兩名侍從心領神會,劍光閃處,玄鐵衛頭顱應聲而落。
“對不住了!“裴元郎冷眼看著那雙死不瞑目的眼睛,命侍從剝下其衣甲,割去面皮。此時時間緊迫,需先湊足尸體數量。
可他依然百思不得其解——一個死透之人,如何能復生遁走?
這具面目全非的尸身被抬上了馬車,玄鐵衛全山上下搜尋,卻依舊沒有找到林震南的半點蹤跡。
裴元郎目光陰沉至極,他并不相信有起死回生之法,一定是有人去過了少室山,用林震南的尸體代替了自己,可他又是如何在重重包圍之下逃走的呢?
裴元郎深知此事不可走漏一點風聲,如果找不到人,那就只能將知道此事的人,永遠留在山上。
他的目光掃過廊下尚未干透的水漬,所有痕跡都已被沖刷干凈,連歪脖樹下那灘暗紅都成了苔痕。山門外運送尸體的馬車轔轔作響,車轍碾過卵石路的聲響,與十年前他初入少林聽到的晨鐘一般清晰。
殘陽如血,將少林寺坍塌的飛檐染成赤金,裴元郎立于大雄寶殿廢墟前,青色衣衫上沾著斑駁血跡,玄鐵侍衛們呈扇形列陣,所佩戴的劍戟在青石板上折射冷光,將眾人肅殺之氣凝成實質。
“諸位丹心可鑒。“他輕拂衣袖,“自午時起,大家輪值救火,搬運尸首,清掃血痕,十分辛苦!“話音未落,東南角傳來瓦礫崩裂聲,那破敗的禪房塔又塌了半邊。
一玄鐵衛單膝點地,玄鐵護膝與地面撞出清響:“玄鐵衛共二百四十三人,愿為大人效犬馬之勞!“他身后的壯漢個個表情肅穆,嚴陣以待,玄鐵衛隸屬于緝事廠下,而緝事廠提督,便是即將升任的裴元郎。
玄鐵衛的士兵皆是千挑萬選出的頂尖高手,他們歷經“血池”四十九日淬煉,銅皮鐵骨,刀槍不入。
裴元郎輕笑,自袖中取出一翡翠玉瓶,瓶子上的蟠龍紋在夕陽照射下流轉幽光,銀蓋旋開,冷香霎時彌漫開來。
他持瓶緩步穿行于陣列間:“此香名曰‘枯骨生花’,西域珍品,正是少林商隊所運。”見侍衛們貪婪吸氣,他滿意頷首,“此香嗅之片刻,便不知痛苦疲憊,不知饑渴生死,唯有聽令于我,永守此寺。”
他突然將香液潑灑于地,青石頓起青煙,玄鐵衛中發出壓抑驚喘。
“至于諸位的意識,會永遠定格在此地。”
月光終于升起,如銀針搬刺入裴元郎眼眶,不一會兒的功夫,玄鐵衛們已跪倒在地,開始抽搐。
“精彩!“他碾碎靴底碾著的金箔碎片,“本想看你們像野狗般廝咬,可惜這藥效實在太快。“骨裂聲應聲而起,某個試圖反抗的玄鐵衛雙腿俱斷。
裴元郎凝視著他們漸失神采的瞳孔,如屠夫審視羔羊,直至所有人從地上爬起,僵立如樁,瞳仁凝固。
“自今日始,你們的眼睛要永遠睜著。“他用匕首挑起一個玄鐵衛的下巴,刀刃割破的血管里涌出血液,“看見擅闖者——“匕首突然捅進咽喉,血珠頓時噴灑出來。
“就格殺勿論!“
被刺穿喉嚨的玄鐵衛,依然挺立,但他的眼白早已變成死魚般的青灰色,任由血液流下,沒有一絲意識。
裴元郎與侍從隨即踏出山門。
“封山!”
嘶吼聲驚起夜梟,月光照亮他背后密密麻麻的傀儡,那些木然佇立的影子在青石板上連成了一片,如同從地獄爬出的修羅鬼兵。
裴元郎沉聲對身旁侍從說道:“對著名冊給我一具尸體一具尸體的查,我要知道到底是誰逃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