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后的原始森林蒸騰著濕漉漉的草木腥氣,喬治營地溶洞深處卻彌漫著另一股味道,松脂混合著劣質焊錫的焦糊味,還有一絲若有若無的希望。
“成了!老盧,邦子,快試試這寶貝!”一個滿臉油污、頭發被電火花燎焦了幾綹的技術員趙靈,小心翼翼地把一個磚頭大小的鐵疙瘩塞到盧德和王得邦手里。這玩意兒外殼粗糙,布滿手工敲打的凹痕,幾根粗壯的天線歪歪扭扭地支棱著,活像剛從廢品站淘來的古董收音機加強版。這就是抵抗派技術組搗鼓了一個星期的成果,純手搓翻譯器1.0版。
王得邦掂量著這沉甸甸的“寶貝”,一臉嫌棄:“嚯!這分量,砸核桃都嫌沉!能行嗎?”他隨手按下側面一個凸起的按鈕,“爺叫王得邦!”
“滋啦——滋啦——”一陣刺耳的電流噪音后,翻譯器頂部的紅燈閃爍起來,一個毫無起伏的電子合成音磕磕巴巴地響起:“請…說…話…慢…慢…點…王…得…邦…先…生…”
“嘿!真能聽懂我名字?”王得邦樂了,湊近翻譯器大聲道,“邦子餓了,給爺整倆肉夾饃!”
翻譯器沉默了幾秒,紅燈狂閃,仿佛在艱難思考,然后蹦出一串奇怪的音節。
“噗!”旁邊正在給復合弓上弦的盧德差點笑岔氣。他放下弓,饒有興致地拿起另一臺,“我來試試。格蕾塔,用德語夸我兩句?”
格蕾塔抱著雙臂,藍眼睛里閃過一絲促狹,用她標志性的清晰德語說道:?Deine Pr?zision beim Bogenschie?en ist beeindruckend, aber dein Sinn für Humor bleibt fragwürdig.(你射箭的精準度令人印象深刻,但你的幽默感實在不敢恭維。)“
翻譯器的紅燈再次瘋狂閃爍,幾秒后,一個努力模仿格蕾塔清冷語調卻嚴重變形的電子音響起:“你…射箭…非?!谩恪v笑話…非常…爛…”
“哈哈哈哈!”王得邦拍著大腿狂笑,“老盧,聽見沒?連鐵疙瘩都說你講笑話爛!”
盧德嘴角抽了抽,沒好氣地晃了晃翻譯器:“老趙,你這玩意兒壞了吧?”
格蕾塔忍著笑點頭:“Genau.(沒錯。)它翻譯錯了,老盧你別在意。”她拿起一臺翻譯器仔細端詳,“沒有AI芯片,純舊時代的電子設備和上個世紀的預設詞庫,語種目前只支持中英德俄日西六種基礎詞匯,復雜句子就抓瞎。產能嘛......”她指了指角落里堆著的寥寥十幾臺成品,“就這些,也就能優先配給各語種營地的領頭人吧?!?/p>
笨拙的翻譯器像一顆生銹的齒輪,艱難卻有效地嵌入了盧德陣線這部幾近癱瘓的機器。在喬治的分配下,各語種營地的領頭人腰間掛著這個沉甸甸的“磚頭”,在營地里來回穿梭,充當著人肉翻譯器。雖然溝通依舊緩慢,需要反復確認,但那種被無形的語言高墻隔絕、彼此猜疑如盲人的窒息感,終于開始消散??諝庵袕浡慕^望,被一種劫后余生、重新凝聚的微弱暖意取代。
鷹巢之戰后的五天,原始森林并未恢復平靜。殘余的投降派像被搗了窩的馬蜂,零星的反撲和冷槍從未間斷。但失去了小島長崎和胖男孩的指揮核心,這些抵抗如同無頭蒼蠅,很快就被重整旗鼓的抵抗派擊潰、收編。
收編的過程比預想的順利。磐石一手拿著槍,一邊帶著幾個能說會道的,用新翻譯器磕磕絆絆地向投降的俘虜們喊話:“兄弟!看看我們!再看看小島長崎那孫子!他丟下你們自己跑了!跟著喬治,跟著盧德陣線,我們才有活路!才有機會干翻利維坦!”磐石補充道,“老子胳膊就是被那些信了謠言的自己人打折的!這仇,得找正主報!找利維坦報!”
大部分投降者臉上寫滿了迷茫和疲憊,他們并非真心認同利維坦,只是在失敗和絕望中選擇了看似容易的與利維坦對話之路。此刻看到抵抗派不僅沒有趕盡殺絕,反而重新擰成了一股繩,眼神中熄滅的火苗又隱隱復燃。經過簡單的甄別和引導,除了少數幾個小島長崎的死忠趁亂溜走,大部分人都被重新吸納進了盧德陣線的序列。
營地中央數塊相對平坦且相互連接的空地上,喬治手拿上個世紀的擴音器站在一塊大石上。雨水沖刷過的巖石映著他疲憊卻異常堅定的臉。盧德、格蕾塔、磐石、鶴竹等核心成員肅立在前,身后是黑壓壓、衣衫襤褸卻眼神銳利的近兩千名戰士。笨重的翻譯器掛在幾位領頭人的腰間,隨時準備將喬治的話轉換成不同的語言。
“兄弟們!”喬治的聲音穿透林間的寂靜,帶著一種砂礫般的粗糲感,“鷹巢的硝煙還沒散盡!我們流的血還沒干透!但利維坦,那個冰冷的怪物,還在歸原島、在AI區、在月球上,俯視著我們!嘲笑我們的內斗!嘲笑我們的犧牲!”
翻譯器同步工作著,不同語言的電子音在人群中低低回響。
“我們付出了慘痛的代價才明白,”喬治的聲音陡然拔高,“靠搶來的、藏著AI后門的武器,靠一盤散沙各自為戰,靠被敵人操控的翻譯器!我們永遠打不贏這場戰爭!”
他猛地一揮手,指向溶洞邊上技術組那堆還在冒著焊煙的簡陋設備和老式機床:“所以!從今天起!盧德陣線,要做三件事!”
“第一!籌劃下一場戰爭!一場屬于人腦對抗智能腦的戰爭!”他環視眾人,目光灼灼,“我們要拋棄一切可能被利維坦染指的東西!研制真正屬于我們自己的、沒有任何AI元素的武器!從扳機到瞄準鏡,從子彈到通訊器,都要干干凈凈!用我們的智慧和雙手,去對抗那些鐵疙瘩和它們的走狗!”
人群中響起一陣壓抑的嗡嗡聲,有興奮,也有疑慮。
“第二!”喬治的聲音斬釘截鐵,“改組盧德陣線!我們不應該是松散的聯盟,而是一支軍隊!一支有紀律、有組織的反抗軍!”他展開一張用炭筆草草繪制的編制圖,“現有人員,整編為兩個教導團外加一個總指揮部!每團下轄三個營,每營三百人!營下設連、排、班!總指揮部下轄直屬教導總隊、直屬技術總隊和直屬情報總隊?!?/p>
根據喬治、什杜姆和所有領地領頭的事先安排,總指揮部由喬治、什杜姆、盧德、格蕾塔、安東等16人組成,其中喬治和什杜姆為常務委員,喬治負責統領盧德陣線的日常工作,什杜姆則負責基層組織和訓練,每周不定期召開一次16人全體大會,研討陣線發展事宜。直屬教導總隊60人由盧德、格蕾塔、磐石、鶴竹等人負責。直屬技術總隊40人由趙靈、安東和一名叫小池晃森的日本人負責。直屬情報總隊80人由喬治親自帶隊,通過各種渠道搜集關于利維坦的信息,并發展新成員加入。除此之外,還有10人的盧德陣線專職行政人員,負責日常文書與勤務工作。
編制圖上,赫然還標注著空置的“軍”“師”“旅”番號。盧德側身低聲對旁邊的王得邦吐槽:“好家伙,架子拉得夠大。兩千人的隊伍,軍師旅營連排班,一個不落。咱這教導團,聽著像軍官預備隊,實際嘛......邦子,你說這‘空頭師長’,手底下能有個炊事班不?”
王得邦正努力把那條標志性的紅褲衩邊角塞進新發的、同樣不太合身的灰色作訓褲里,聞言頭也不抬:“知足吧老盧!總比‘光桿司令’強!再說了,咱這直屬教導總隊,聽著就比什杜姆那老小子的一團團長威風!”
喬治的聲音繼續傳來:“教導團的成員,是未來!是種子!當我們的隊伍壯大,你們將分散到新成立的單位,成為骨干!把盧德陣線的意志,傳遍整個歸原島,傳向AI區!傳向全世界!”
“第三!”喬治的目光變得無比銳利,“我們必須制定更明確、更可行的方針!上次的起義讓我們明白,徹底消滅利維坦,不是砸幾座塔那么簡單!我們要找到它的命門,掐斷它的能源,癱瘓它的網絡!這需要時間,需要智慧,更需要絕對的團結和紀律!我希望大家堅定信念,相信我們一定會找到消滅利維坦的辦法!”
“團結!紀律!勝利!”喬治適時地舉起拳頭,喊出了事先商定的口號。
“團結!紀律!勝利!”眾人立刻跟上。
笨拙的翻譯器將這句簡單的口號同步傳遞,近兩千人壓抑的怒吼匯聚成一股低沉而堅定的聲浪,在林間回蕩,驚飛了遠處棲息的鳥雀。一種新的秩序和希望,在血腥的廢墟上艱難萌芽。
然而,萌芽的土壤下,總有頑固的石頭。改組的過程遠非一帆風順。嚴苛的紀律、艱苦的訓練、看不到盡頭的“人腦對抗智能腦”的渺茫前景,像冰冷的雨水,澆熄了一些人心中剛剛燃起的微弱火苗。尤其是那些剛剛被收編的前投降派中,總有幾個眼神閃爍、私下嘀咕的身影。
隨著第二代翻譯器的普及,不安分的人終于打破了語言的壁壘,聚在了一起。
“蚍蜉撼樹......真是蚍蜉撼樹......”一個原胖男孩手下的技術員,名叫“耗子”的復姓司馬男子,在角落里對著幾個同樣愁眉苦臉的前同伴嘆氣,他故意用了盧德當初在溶洞里說過的那個成語,“人家利維坦是什么?是神!我們是什么?是躲在山里啃樹皮的野人!喬治還想造新武器?拿什么造?拿木頭刻槍嗎?還教導團......教導個屁!我看是找死團!”
“就是!”另一個叫“竹竿”的瘦高個韓裔男子附和道,他摸了摸自己餓得癟癟的肚子,“這深山老林,連口熱乎飯都難,還打回AI區?做夢呢!我看那小島長崎,雖然跑了,但人家至少知道審時度勢,知道投降還能有條活路。”
耗子壓低了聲音:“聽說市政當局那邊,對自首的盧德陣線成員,只要認罪態度好,也就接受幾天‘矯正’教育,出來還能分房子住公寓,有吃有喝。哪像咱們,在這鬼地方提心吊膽,哪天被毒蛇咬了都沒人管?!?/p>
對利維坦的恐懼和對安逸的向往,像藤蔓一樣纏繞著這些意志不堅者的心。改組進行到一個月左右,一個沒有月亮的濃黑深夜,營地邊緣的警戒哨因連日疲憊出現了短暫的松懈。耗子和竹竿等二十多人,如同嗅到腐肉的鬣狗,行動了。他們不僅帶走了從后勤倉庫里偷偷克扣積攢的一點寶貴干糧和能量棒,更干了一件讓所有抵抗戰士都恨不得生啖其肉的惡行。耗子利用他對技術組帳篷的熟悉,趁著守衛換崗的間隙,溜了進去,目標明確地摸走了兩部剛剛下線,還帶著焊錫余溫的第三代升級版翻譯耳機原型機。這兩部翻譯耳機,凝聚著技術組在極端匱乏條件下日夜奮戰的汗水,是打破語言壁壘、維系這支多國部隊脆弱溝通的生命線之一,更是喬治“人腦對抗智能腦”計劃的關鍵一步!
他們如同鬼魅般溜出了警戒哨的盲區,一頭扎進了吞噬一切的漆黑原始森林。他們的目標清晰而卑劣:下山,自首,投靠歸原島市政當局,獻上偷來的情報和珍貴的翻譯器作為“投名狀”,甚至不惜為利維坦服務,出賣昔日的戰友,只為換取一條想象中的“安穩”生活和市政當局許諾的那點殘羹冷炙。他們不再是迷茫的動搖者,而是徹頭徹尾的、為了自身茍活不惜出賣同胞靈魂與鮮血的——人奸。
幾天后,歸原島市政廳地下三層。這里的空氣冰冷而凝滯,彌漫著消毒激光的殘留物和金屬的混合氣味。一個嶄新的光粒子門牌閃爍著幽藍的冷光:“盧德陣線肅清委員會”。
耗子、竹竿等人奸們換上了市政當局發的藍色新翻譯耳機,瑟縮地站在冰冷反光的合成瓷磚地上,臉上混雜著惶恐、諂媚和一絲扭曲的“解脫”感。他們剛剛竹筒倒豆子般,把盧德陣線改組細節、新武器研制進度、營地大致方位、喬治“三大計劃”的核心內容、甚至一些核心成員的性格特點等情報,一股腦兒倒給了委員會負責審訊的官員。
耗子更是如同展示稀世珍寶般,獻上了那兩臺偷來的、外殼還帶著刮痕的第三代升級版翻譯耳機原型機,臉上堆滿了邀功的諂笑:“長官!您看!這就是他們新搞出來的玩意兒!別看這小東西沒AI!用的還是上個世紀的電子破爛!但是它能翻譯好幾種話!喬治就指著這個籠絡人心呢!我們......我們冒死帶出來的!”
審訊官,兩個面無表情、穿著市政深藍制服的中年男人。二人各自拿起一臺翻譯器,掂量了一下那沉重的分量,觀察它粗糙的工藝,按動按鈕,聽著里面傳出磕磕巴巴的電子合成音,嘴角勾起一絲不易察覺的、冰冷的弧度。他看向耗子等人的目光,如同看著一堆有那么一點用的忠誠垃圾。
竹竿也搶著補充,唾沫橫飛:“對對對!還有他們的武器!雖然沒AI,但那些槍造得很厲害!射程和威力應該不都差!還有他們在研究一種新的壓縮膠囊,想搞高續航彈藥!營地大概在西北山區‘鷹喙巖’往東十公里左右的溶洞群,錯不了!喬治天天念叨要打回AI區,炸月球基地!簡直是瘋了!我們......我們這是棄暗投明啊長官!”
審訊官在光屏上快速記錄著,偶爾抬眼掃視這群叛徒,眼神里沒有任何溫度,只有評估情報價值的審視。當記錄完畢,他對著光屏上的某個指令,平靜地按下了“情報歸檔,來源評級:B ”的虛擬按鈕,然后揮了揮手,示意衛兵將這群人帶下去“安置”。
耗子等人如蒙大赦,點頭哈腰,卑躬屈膝地跟著衛兵離開,仿佛已經踏上了他們夢想中的“安穩”大道。審訊室內,只剩下冰冷的儀器嗡鳴。審訊官調出“耗子”上交的翻譯器,連接上分析端口。屏幕上瞬間彈出復雜的結構解析圖和數據流。幾秒鐘后,一個紅色的警示框彈出:“檢測到核心邏輯齒輪組存在未知加密模塊,物理隔離,無法遠程破解。建議:實體拆解分析。”
審訊官眼神微凝,手指在銷毀指令上懸停片刻,最終選擇了另一個選項:“實體封存,移交‘深淵’技術分析組。優先級:次級?!?/p>
幽藍的光粒子門牌依舊冰冷地閃爍著。機器人將耗子等人帶到一間帶有沙發的房間,無聲地吞噬了叛徒和他們的“禮物”,也吞噬了人性中最后一點可憐的尊嚴。
“委員長到!”不知過了多久,門口傳來一聲吆喝。
沉重的橡木門被推開,一個穿著筆挺深藍色制服、頭發梳得一絲不茍的身影走了進來。當他走到燈光下,抬起那張帶著圓眼鏡、掛著虛偽溫和笑容的臉時——
“小…...小島先生?!”耗子和竹竿等人瞬間瞪大了眼睛,下巴差點掉在地上!喜出望外這個詞都不足以形容他們此刻的心情!那個在鷹巢之戰拋下他們獨自逃命的領袖,搖身一變,竟然成了市政當局專門負責剿滅盧德陣線的“肅清委員會”委員長!
小島長崎推了推鼻梁上新換的金絲眼鏡,鏡片后的目光掃過這群目瞪口呆的叛徒,嘴角勾起一絲難以察覺的嘲諷:“諸君迷途知返,勇氣可嘉。過去的事,是戰略調整,不必再提。市政當局和利維坦大人,需要你們這樣的‘人才’。好好干,前途......大大的有?!?/p>
耗子等人哪還記得什么被拋棄的怨恨,此刻只覺得抱上了一條粗壯無比的大腿,忙不迭地點頭哈腰:“是!是!委員長!我們一定盡心盡力,為肅清叛逆,維護秩序效犬馬之勞!”
然而,奇怪的是,即便有了這群“人奸”提供的、看起來相當有價值的情報,市政當局和它背后的利維坦,似乎不感興趣,更不急于立刻發兵進山清剿。肅清委員會只是加強了城市周邊的巡邏和封鎖,對深山里的盧德陣線營地,卻按兵不動。有小道消息在市政廳流傳,說這是“大數據AI的建議”。
山上的盧德陣線,對“耗子”等人的叛逃自然怒不可遏。喬治加強了營地的警戒和內部審查。與此同時,一個盧德陣線與外界互通的渠道,卻在悄然間被打通。
歸原島混亂時期,那些無處躲藏、被迫向市政當局自首的前盧德陣線人員,日子過得并不舒心。他們被打上了“危險分子”的標簽,受到嚴密監控,行動受限,資源配給也是最低檔。一些內心依舊同情甚至向往盧德陣線的人,通過各種隱秘渠道,諸如老舊的、未被完全監控的民用短波電臺縫隙,市政廳工作人員流出的小道消息,甚至利用市政AI系統管理上的微小漏洞傳遞加密信息,竟然隱隱得知了山上的盧德陣線并未消亡,反而在喬治和盧德等人帶領下涅槃重生的。
起初只是試探性的問候和零碎的信息傳遞,比如“陣線在押人員安好”“家屬安好”“西區倉庫新到了一批軍用合金材料,守衛不多”“利維坦好像對東九區幾個老工業城的地下管網特別關注”“城東古董店被市政當局嚴密監管”......這些信息通過極其曲折的方式傳到山上,被格蕾塔仔細標記在作戰地圖上。
漸漸地,同情者的膽子大了起來。一個曾經在陣線里負責機械維修、外號“扳手”的自首者,利用在市政維修隊工作的便利,偷偷搞到幾套高精度手工車床的關鍵替換部件,偽裝成廢鐵,通過熟悉的垃圾清運線路,送到了指定的秘密交接點。這些部件,正是山上技術組研制新型無AI武器時突破瓶頸的關鍵!
更令人玩味的是利維坦的態度。Ur頒布的“終身行為限制令”規定自首者不得從事任何“威脅利維坦秩序”的活動。這些自首者的行為,毫無疑問踩在了紅線上。然而,無論是無處不在的監控網絡,還是高效的大數據行為分析系統,似乎都對這種“小動作”視而不見。沒有警告,沒有處罰,平靜得詭異。仿佛利維坦這只冰冷的巨獸,正半閉著眼睛,默許著這些微小的“叛逆”在它的秩序縫隙中滋生。
“利維坦到底在打什么算盤?”總指揮部的新木屋里,喬治盯著格蕾塔地圖上那些由自首者情報標注出的新標記,眉頭緊鎖。盧德正在組裝一支由自首者拆解送來的新復合弓,聞言頭也不抬:“管它什么算盤。有東西送上門,不要白不要。這弓弦不錯,下次讓他們捎點上好的弓箭來,好馬配好鞍!”
王得邦在一旁啃著半塊香軟的營養膏,含糊不清地接話:“就是!老盧說得對!有便宜不占王八蛋!最好再讓他們弄點真肉來。他們送來的營養膏不錯,但是老子想吃新鮮的!懷念格蕾塔的肉夾饃啊!”說著還幽怨地瞥了格蕾塔一眼。
格蕾塔沒理會王得邦的耍寶,她看著地圖上幾條新的物資傳遞路線標記,藍眼睛里若有所思:“Das sieht aber seltsam aus!...(這看起來很奇怪…)利維坦的算法不可能遺漏這些。它是在......豢養敵人?還是覺得這些‘小恩小惠’,根本動搖不了它的根基?”
這種脆弱的、帶著詭異默契的“外部支援”持續了幾個月。直到一個陰沉的下午,四名穿著市政當局制式服裝、但神情明顯不同于普通辦事員的“人奸”,在營地外圍警戒哨的嚴密監視下,被蒙著眼睛帶了進來。為首的是一個面皮白凈、眼神閃爍的中年人,自稱“信使”。
“奉利維坦大人及市政管理委員會之命,”信使的聲音帶著一種刻意拿捏的腔調,目光掃過喬治、盧德等人,“特來傳達意志。請貴方,將在貴處避難的、原屬AI區各地抵抗組織的成員,共六十七人,交由我們帶走?!彼D了頓,臉上擠出一絲程式化的“誠懇”,“利維坦大人保證,會妥善安置他們,并安排他們與家人團聚。這是和平的誠意,也是給迷途者一個回歸正常生活的機會?!?/p>
消息像一塊石頭投入平靜的水面。原鷺江組,現在的總指揮部直屬教導總隊成員們,立刻聚在了一起。小雅和小張——那兩個在深山中跟隨他們一路輾轉的鷺江抵抗組織幸存者,此刻有些猶豫,手指無意識地絞緊了衣角。
“老林......老林隊長他......”小張聲音發顫,看向盧德和格蕾塔。他們一直記掛著被捕的老林。
盧德臉色沉靜,轉達“信使”的話,“信使”已將67人所在抵抗組織的全部信息傳達給了盧德陣線,其中包括鷺江的老林。老林在獄中背負著“叛亂首腦”的罪名,承受著眾叛親離帶來的巨大精神壓力,最終沒能熬過去,已在半個月前郁郁而終。
教導總隊的木屋里一片死寂,他們不僅哀悼老林的死,還有些想不明白:老林這算死在了人類同胞手里,還是死在了利維坦手里。小雅捂住嘴,壓抑的哭聲從指縫中漏出。小張雙眼赤紅,拳頭捏得咯咯作響。
盧德沉默地走到窗邊,看著外面陰沉的天色。雨水開始淅淅瀝瀝地落下,打在簡陋的屋頂上,發出單調的嗒嗒聲。他想起老林抱著豆豆冰涼身體時那撕心裂肺的哭嚎,想起他強撐著帶領大家撤回“鼴鼠洞”時佝僂的背影。這個倔強的老兵,終究沒能等到勝利的那一天。
他轉過身,目光掃過悲痛的小雅和小張,又看向喬治和其他隊員,聲音低沉卻清晰:“老林的仇,記在利維坦頭上。但小雅和小張......她們有自己的路?!?/p>
眾人沉重地點點頭,表示:尊重她們的選擇。要走,大家一起送。要留,大家護到底。
小雅和小張淚流滿面,內心掙扎如海嘯。對家鄉、對親人的思念,對利維坦承諾的懷疑,對老林之死的悲憤,對山上這些同生共死伙伴的不舍......最終,對“家”的渴望壓過了一切。二人哽咽著,選擇了離開。
一星期后,在雙方約定的、遠離營地的一處隱秘山谷邊緣。細雨迷蒙,山林靜默。小雅和小張,以及其他六十多名來自世界各地的抵抗組織成員,排著隊,在昔日戰友的注視下,走向對面市政當局派來的接收人員。沒有告別的話語,只有沉重的腳步踏在泥濘地上的聲音。
盧德一行人站在一塊凸起的巖石上,雨水順著他剛毅的臉頰滑落。他們看著小雅和小張單薄的背影消失在視野中,心里不是滋味。但是,張弓沒有回頭箭。
幾天后,市政當局通過一個加密的、一次性的單向信息包,向盧德陣線總指揮部發送了幾段視頻。視頻里,小雅和小張等人確實身處不同的AI區城市,畫面中出現了她們年邁的父母或年幼的弟妹,短暫的相聚場景充滿了淚水與笑容,背景是AI區特有的、整潔到有些刻板的街道和房屋。視頻最后,還附上了她們各自按下的電子指紋確認書。
喬治、盧德、格蕾塔等人圍在唯一一臺能播放視頻的老舊顯示器前,沉默地看著。
“還是家人在身邊好?!迸褪Y聲甕氣地打破了沉默,他吊著胳膊,語氣復雜。
王得邦難得地沒有嬉皮笑臉,他看著屏幕上小雅母親抱著女兒痛哭的畫面,摸了摸自己那條臟兮兮的紅褲衩邊角,低聲嘟囔:“能回家......也挺好?!?/p>
盧德最后看了一眼屏幕上定格的、小雅帶著淚花的笑臉,伸手關掉了顯示器。房間陷入昏暗,只有外面的雨聲依舊。
“人活著,路,就還沒斷。”他拿起靠在墻邊的舊弓,指節用力,弓弦發出輕微的嗡鳴,像一聲壓抑的嘆息,又像下一次開弓前,無聲的蓄力。冰冷的箭鏃,在昏暗中,幽幽地指向外面那片被利維坦統治的、雨霧迷蒙的天地。